按照常例,公良吉符引见二人之后,当先由内臣说话,然后才是武臣。然而,公良吉符话音落下,包括那内臣都等着羽微行先来表达意思。
此人的到来,无形中加剧了所有人的压力,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杨永节,其实他与羽微行也算相识已久,更何况‘杨柳之情’也落到了他们这代人身上,彼此间都是皇亲国戚,往来也没有其余将门那么多顾虑,只是如今自己才出任路分钤辖而为丹南武臣第一人,朝廷便将这等家世出身人物派了过来,只怕日后掣肘之事断难避免,因此颜面上虽然一副和颜悦色,只是心里面已经颇为忌惮不豫了。
羽微行环视堂上诸人,虽然是初来乍到,但他与内臣是代表天子而来负责监察本路将帅、人事、物情与巡防动息、地方不法事的监军,不仅事无巨细皆可按刺,更可赴阙直达奏事,若有烽警急报,可随时驰驿上闻,并许风闻行事,因此他深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大内中的两位圣人对于丹南群牧们的看法,而他虽然是出身将门,却并非鲁莽武夫,似他这等世代贵胄家的子弟,何止是武双全,自幼家学便是为人处世之道,为官理政之理,说起话来其中若即若离的是与承公、横公的关系,又若有若无的表现出同为丹南官员的一致立场,言笑自若仿若诸人故旧,忽又冷若冰霜好似猛虎在侧,俄而若隐若现的又透露天家对于丹南监司信重之意,一抹脸又恢复若无其事的超然神采,直教人如刺在背,如鲠在喉,位高者内里心烦虑乱,外在神竦心惕,位卑者更是人人触目儆心,个个噤若寒蝉。
“惟公,诸君,妙观此次走马地方,虽是朝廷故事,却也有天家信崇关怀之意。丹南与京畿乃腹背相亲,应天府表里山海庇佑京华繁荣,未尝用帅臣宪纲署理以为宽容,岂料便有那庸臣邪吏为了一己之私,勾连污秽,弃绝君恩,所作不法,闻所未闻。君恩浩荡,即有春风雨露,还有雷霆万钧,如今丹南经抚、都转二司乃成,惟公、幼公双杰并举,便是为了丹南百姓,而澡除五累秽污之意,杜绝尘浊淫欲之失。惟公识人之明,而使诸君能侧身帅府,诸君上不可欺弊天家,下不能苛暴地方,更不能瞒昧帅司,逾官弄权,僭党营私,否则便是某不能明察秋毫,君等也难逃惟公法眼,所谓天道昭昭,切勿自弃!”
对比羽微行的言谈威肃,这面貌好似武将般壮大的白面宦者,说起话来,倒是让人如沐春风,杨永节对于这祥守忠也是知根知底的,毕竟这祥氏大珰现在的头面人物,即内侍省左班都知便是杨太妃还在宣宗潜邸时就在身边伺候,服勤左右,甚淳谨,及宣宗即位,充任内黄门,宣传指挥颇称旨,而此人蒙圣恩许收义子三人如今也都是貂珰林立,再下又各有义子二人,皆在内侍省伺候,内侍省自供奉官至黄门四十人,祥氏合有十人,牢牢掌握内侍省轮番值宿、拱侍殿中等诸般事务,奉使中外,伴驾天子出巡诸项要务。
祥守忠领着自己最小的义子过来,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就是熬资历来的,这份资历不是只为了自己,更为了义子考虑,毕竟十岁的内黄门虽然还是在底层逡巡,但是只要义父风光显赫,自己也只是熬时间罢了,但最为尴尬的便是入门最晚的义子。比如祥守忠,乃是其义父祥仁瑞蒙恩最晚收下的义子,按照惯例即便是十二大珰门下,也是年满三十才能收取义子,其后祥仁瑞升任右班都知,蒙宣宗圣恩特赐收了第二个义子,慈圣称制后,再加内常侍衔,再特赐收了祥守忠,彼时祥仁瑞四十四岁,祥守忠二十二岁,如今祥守忠三十三岁,蒙天子恩,特赐收了祥中正这第二个义子。宦官们除了在外领兵的,身居后宫者,甚少长寿的。
比如祥仁瑞还未及花甲,已经是油尽灯枯的苦熬了,这已经是同辈人中长寿的了。三个义子眼看着义父俄将不讳,不免有物伤其类之哀怨,何况父子间的恩义深重并不代表义子之间也有所谓的兄友弟悌情谊,十二大珰的祖制也决定了每一脉只能有一个人继承先人的全部政治遗产,对于现在才不过是内东头供奉官,循例自己已经是无望登顶,也就指望着履历上光鲜亮丽,为自己拼个好结果,此外也是扶持这更倒霉的义子尽快成长起来。
因此,不同于其余走马承受内臣一副监军嘴脸的趾高气扬,此人倒是格外知情识趣,饶是庆康新党这些刚正不阿的名臣也挑不出毛病,尤其是承公,这昔日里不知参倒了多少皇亲贵戚、横行宦官、不法纨绔的铁面酆都帝君,看此人如此知进退,也难得温和许多。
承公表达了对于二人到来的殷切期盼与大力支持之意后,接下来说话的便是已经圆满完成敕使之任的紫舒輈了,这位如今最是无所事事之人,除了代太后与天子再致以殷切瞩望之外,还叮嘱丹南路与应天府官吏、士绅、军民应义信大尹,忠信君父,仁信乡人,礼信家族,以期地方清明,人民和睦,学风明正,政治简廉。
一切应有之意,似乎都是在四平八稳中平平淡淡的结束,然而总是因为沉默寡言而为人忽视的丹南路次长官苍龙固这时候适时的说出了一番让大多数人看着十分合理,却让知道底细者不免心怀不安起来。
“惟公,如今咱们丹南路人才济济,何不如借着恭送子行回朝,奉迎祥、羽二贤到任,便在应天府城内邀请地方、邀集乡贤共襄咱们经抚司开衙盛举,一来,也是让咱们经抚司堂堂正正的展示在本路父老面前,日后上下往来也更通畅,二来,更是希望子行用了咱们丹阳美酒,也能留下一二雅瞻嘉辞,若是再有归德才子附尾其中,也是足以成传的雅事,三来,惟公、幼公十年间南北相隔,如今聚首尨山北,同志丹溪畔,如此志趣之士,逢此太平时节,若是不能载以华章,绘之成绢岂不可惜?”
紫舒輈还要推辞,孰料平常渊肃端正的承公,竟然欣然接受,还接话道,
“子行,此时还须着落在你身上,子淳所言一举三得,某以为还是未尽其意,某也说出两桩来,凑一个五行圆满,其一,便是那东丹使团三两日便要抵达丹阳城,客省也好,礼部也罢,便是丹南地界,哪里还有如子行之才高绝顶,雅韵绝伦者?何况那东丹使团正使也是久慕中夏英,更是通晓九域典故的,听说随行的还有东丹的状元,还是八郡出身的,某便是要留下子行,好要广邀丹南俊杰,也让东虏知晓所谓才武略,大肇还在东丹之上!”
承公说到此处,黝黑面色肃穆,双眸翕动如电,更是让人难以正视,
“有子行,武有肃仪,某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手段?”
所谓无第一,武无第二,但是承公点到紫舒輈与雷厉,倒是让一众俊杰都是心悦诚服。
“再有一节,某才来丹南便好似弄潮般生起许多潮流来,也是借此来让地方绅士们亲眼见见某,所谓以讹传讹,但讹言毕竟是讹言,大家当面见了,把话说开了,一切魑魅魍魉的龌龊自然烟消云散,冰消瓦解了,大家心中无碍,才好共情共事!”
这段插曲,也让大家明白了,承公的视野永远不局限于一方地域,从来都是大刀阔斧的破局,绝无小心翼翼苟且的意思。
“正澜兄,不知咱们这场盛会可有什么适当所在可以承办?”
承公直接向营丘潭讨主意,这等直白倒是让这大判措手不及,还是营丘栿素有急智,立时明白了承公心意,
“禀告惟公,些许俗务,我等小儿辈首当其冲,可代家父服其劳!”
承公点了点头,说道,
“此言甚为有理,便将此事交付于你们这些年轻人去安排,汝心中可有着落了?”
承公才称其父表字,若对营丘栿也以表字称呼,那可就是侮辱营丘潭了,因此称呼上越是折下越显得彼此亲近了。
“应天府内城中有一华彩明楼,其规制不逊京中丰乐楼分毫,其名‘丹枫馆’,三楼五层之巨阙,便是云集千百人也能妥善应对,余者皆不可与之相提并论。”
“应天府内城中,如此规模不知谁家产业?”
“如此豪奢地方,哪里是一家一户能置办下来的,虽然此事常务未经我等手笔,倒也知晓乃是丹阳城五六家千秋仕宦门第合力操持着,如今还连带着楼下的瓦子也兴旺起来,倒是成了咱们府城的聚宝盆、销金窟!”
说到这里,哪怕是初来乍到的羽微行和祥守忠也听明白了,这哪里是随便的开口询问,分明是有的放矢的有问必答,可见这宴是必然要摆的,但是这宴谁是宾主,谁是主副,谁是刀俎,谁是佳肴可就难说了。
天下熙熙攘攘,也是一桩繁杂席面,只是哪天恼了老天爷,也不过是一锅烩了。
话到此处,一切都是既定了,没人考虑丹枫馆这些日子有没有别的安排,愿不愿意,也没人关心通知到的人愿不愿意来,能不能来,就比如春耕夏收,谁也不在意麦地稻田下面的蝼蚁们愿不愿意,开不开心。
就比如此时堂前知晓内情之人都是惴惴不安的,宗淑也不免看着营丘栿,而营丘栿说完了这些话也是略有些惶惶然,彼此眼神对上,一个是略带责问,一个是无奈之情,再看营丘栿的眼神瞟向公良吉符,恍然明白此公才是始作俑者,或者说是传递承公想法之人。
可这是要做什么?
一方是远来要挑动两国大战的东虏使团;
一方是兰艾难分,到其中必然隐藏着贼人同党的丹阳乡土士绅;
一方是敌我难分,更多还是隔岸观火的丹南官员以及新贵仕宦;
承公将这些人一起聚拢起来,还要放在一个不知底细的丹枫馆里,这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玩法儿还没玩够吗?
是不是太过高估经抚司和都转司的实力了?以上人等绝不甘心作鱼肉,你我合力也并非能为刀俎啊!
宗淑带着腹诽随着众人退了出来,满腹疑问也只能在忙碌间与众人讨论,因为他们必须尽快整备一切公私事务,因为承公已经钧令启程,全员即日移步应天府,不必等到来日,此日便是承公坐镇应天府,整备丹南路的全局开始。
承公来时不过带着公良吉符和四大亲卫,如今已经是浩浩荡荡的一支大军,除了幕僚班底,前锋是霄都监亲率的五百禁军骑兵,继之是杨钤辖亲率的五百上四军禁军骑兵,雷厉、源净等率射雕手、天罡羽士等百人中军簇拥,后面还有羽微行亲率的五百上四军禁军披甲步卒,其后还有营丘大判亲领二百教阅厢军骡兵,最后是厢军都指挥使五百教阅厢军披甲步卒殿后,迤逦而行,两三千人的队伍,用了战马千匹,骡马千匹,放在大肇内地实在是豪奢的紧了。
沿途商贾庶民无论步骑还是车驾,远远望见仪仗过来,便十分乖巧的退避两旁,有那动作慢的,便有前锋探骑来帮忙,这是实实在在的帮忙,因为承公下了军令,若是凌辱百姓便于当涂行军法,这些军汉便是不拿上官当回事,也不会用自己的脑袋来质疑承公的意志,这位可是连宣宗的宠妃娘家都能强拆的主儿,哪个还敢以身犯禁!
于是看见路上有托儿带小走不利索的,车马陷住一时挪不开的,货物阻塞道路的,这些军汉都在都头指挥下帮着收拾,还有风鸣、宗淑几个勾当官驰骋往来监督,还拿着明晃晃的肉好宝钱作价赔偿百姓,并赏赐军汉,无论如何,对比以往官员出行的怨声载道,承公这一路上倒是收获了上上下下一致推崇。
有那心思活泛的乡人已经开始奔走相告,承青天的到来,激发起百姓们衷心的欢迎,也鼓舞他们准备将许多陈年旧案积累的冤屈发作出来。
于是,承公前队还未抵达应天府城,后面芦颂、莱观、仝维、营丘栿等人已经于当道收了不少拦驾喊冤之人的状子了。
这便是大肇制度与其余国邦又一个不同之处,不同于其余邦国的开国君主多是宇朝世贵或世藩,鳌氏是实实在在的世代武人出身,而其先祖也不过应募从军的百姓,即便是肇太祖也是与许多武将一样,也是从基层一步步靠着战功而崛起,因此莫看是武臣建国,更是小心谨慎,不敢淡薄民意,许多国策皆由来于此。
如今安置于太庙前殿中的太祖誓碑,凡三岁大祀,必然是打开前殿四面门户,公示群臣,昭示天下,其誓碑洋洋洒洒,言简意赅说的明确:
“与士大夫共天下,不害士大夫;不因言获罪,不兴连坐屠戮;不抑兼并,永不加赋,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对应这誓言,不只是帝王对于士大夫的宽容,而是将这份宽容也向民间留有余地,便是表现在慎刑之上,所谓慎刑是整个朝廷体制的慎刑,而慎行并非是妇人之仁,而是反对不教之诛,更是反对非罪滥杀,一方面通过监、府、路将地方刑案的告、捕、判之权明确,更是将案件审核、勘问、监察权力收到提刑司、转运司等,还将地方已经明确的案件必须上报中央大理寺、审刑院、御史台三司复审,尤其是死刑批复非君王御笔朱批不可决;另一方面,便是君王以身作则御前亲审制度,臣民不仅可以通过启封府申诉冤屈,还可通过登闻鼓院、登闻检院、理检院申告冤屈,三院必须受状并转呈御前,极致的便是允许臣民拦御驾直告御状,自大肇开国以来,凡帝王出巡祭典郊祀屡有臣民拦住御驾告状,御前忠佐军头引见司其中事务便是帝王外出遇有陈诉时,问明情况回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