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兴学之事,传遍四方。在这纷乱黑暗,似乎看不到未来的乱世,似乎又给了士大夫们一缕新的希望。
在诸侯各自弄权、你争我斗;在二帝各据西东、天下崩乱之时,竟然还有诸侯关心儒学、关心道统,竟然还声势不小?
于是,因乱弃官归家的前九江太守边让来了;陈国隐居不出的大儒颍容来了;曾投笔从戎的留侯张良之后,河间张超来了……
而因道路不畅,匪患太多等原因不能前来的名士大儒不知凡几。大儒来得太多,刘备作为主人,欣喜之余,更多的却是烦恼。
这些人,不但有古、今之争,还有各家流派之争。比如《诗》有鲁、齐、韩、毛诸派;今《尚》有欧阳、大小夏侯三派;古《尚》有孔安国传承,还有漆古传承;春秋有《左氏》、《谷梁》、《公羊》;《礼》有大戴、小戴……《易》有…………诸家各有传承,尤其是家法传承的,弟子不能更改一字。于是这些人汇集到了一块,三言两语就要吵起来,一会儿是古派对今派,一会儿是某学派对某学派。搞得刘备头都大了。
偏偏他作为青州牧、儒家格物学派的开山宗师,还是诸儒心中最佳的仲裁者,这次争吵个不停,便有诸宗师遣了弟子们去请了他来主持公道。
刘备看着堂上一个个面红耳赤的大儒们,心中实在是无语,你们真是吃饱了撑得,都大几十岁的人了,激动成这样,就不怕爆血管?
看着郑玄和卢植也一副须发皆张的模样,刘备又好气又好笑。说实话,他本不打算掺和进来的,就他那半肚子墨水,唬下一般人可以,但堂上这些人都是什么人?郑玄、卢植、宋衷、边让等就不说了,就是刘备记忆中根本没印象的颍容、张超等几个,也没一个是善茬。
颍容字子严,豫州陈国人,故太尉杨赐之徒,博学多通,尤精《春秋左氏》,州郡屡征辟,皆辞不就,隐居家中,授徒为乐。此番得闻刘青于青州召集大儒郑玄、卢植等欲讲学,于是欣然率徒北上;张超,字子并,张良之后,曾从朱儁讨黄巾,善能,有急才……
刘备在卢植、郑玄门下待了几年,读了不少,东西也学了挺多。可是跟这些人比起来,那真的是差远了。为了避免露陷,刘备尽量不参与他们的争辩。不过,这次看来是躲不脱了。
于是,看着一个个神情激动不能自已的大儒们把目光投向自己,正欲开口说话。刘备心中一跳,便连忙先开口道:“诸公天授逸才,学问高深,备不及诸公万一也。如何敢妄言之?”
卢植当场就哼了一声,这是对自己女婿打太极拳不满意了。刘备见老丈人卢植一声冷哼,心中苦笑,于是又道:“诸传各有派别传承,自先秦至今,其时也远,难以辨明。莫若效仿熹平石经,为诸家各立字,以传后世。使天下学子以相参检,诸位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堂上顿时一片肃然。儒家有三不朽之说。诸人争论得如此激烈,还不是想自己一身所学、自己的道统得以流传后世,而不像有些学说一样,断了传承,就此湮灭于世间?
是以儒家各支都在争,从官学到私学。从朝堂到地方。更有许多儒者,一生不仕,专心教育人,为儒道传承耗尽一生心血。先帝为何刊定熹平石经,还不是因为太学生剧增,而儒家各学说忿争不休,于是才召诸儒正定《五经》,立之于学门?
自古以来,官府的力量和资源,便远远要胜于私人。要校经,要刊立石碑,所费人力物力不知凡几,诸儒便纵有不菲家资,要想如朝廷一般,那却是想也休想。要知道,别说刊石碑了,就是他们所授弟子诸经,都是一笔一划,抄写而成的。可见艰难。
如今刘备说要把他们一身所学,刊经以传世。顿时便把他们给震住了。这简直是天上掉了个超级大馅饼啊。可是,一生之愿望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实现了,可能吗?
最先提出质疑的,不是别人,正是刘备的恩师郑玄。郑玄一捊白须,道:“玄德,老夫一生著述不辍,字句几近百万,以青州一地之力,而刊诸儒之学说,可乎?”
郑玄这一说,沉浸在喜悦、幻想之中的诸儒们清醒过来了。是啊,熹平石经调动全国之力,花费无数,历时九年方成。而你刘备竟然想以一己之力,来刊诸儒之学说,就算你是超级大土豪,不缺钱粮工匠,不过这得弄到什么时候去?搞不好石经未成,自己却先驾鹤而去。
于是便有人开言道:“刘君侯之美意,我等感激不尽。然则石经耗时日久,我等恐不能在青州久居……”在青州滞留个三、二年没事,可你这石经得弄到什么时候?每人都有一大摊子事,不可能在青州待个十几年是不是?
诸儒纷纷附言称是。刘备何等人,诸人话语之中未尽之意一听便知。于是刘备便朗笑道:“好教诸公得知,备虽愚钝,却精于格物之道。昔年任职洛阳之时,亦曾数番观摩熹平石经。赞叹之余,却又不免感慨。经传承不易,自古至今,或竹木、或帛纸,然则皆易损毁。至先帝时,方有熹平石经之盛举。此经一立,虽经风雨而千年不毁,乃我儒家大幸也!不过石经虽好,却不如竹简帛等便于携带。是以当时士子贤人,不远千里,不顾山高涧深,跋涉而来。一时之间,石经之下,摩肩接踵,放眼望去,皆是儒冠……”
诸儒思及当年盛况,不由相视一笑。旋而又想,当年之风流盛事,如今烟消云散。国朝命运多舛,还不知将来如何。一念至此,又不禁忧心忡忡。
只见刘备清朗的声音于堂中响起:“我曾于京中,见士子儒者差人以湿纸或白布覆于石经之上,以软刷刷平,使其紧贴石经,而后以布包蘸墨轻捶之,揭纸而成黑底白字,时人谓之拓本。于是整理成册,随身携带,方便至极。是以我心有感触,若有一术可使诸多经传迅速成,整理成册,无复抄写之繁琐、错漏,岂不快哉?
我苦思良久,方有眉目,便逢乱起。数年来戎马倥偬之间,亦召军中匠人数试之,所获颇丰。后奉圣命,出牧青州,闲来无事,便召巧匠多番试验,经过数番改良,终得印刷之术!
诸公,此术将一改经非勒石刻记便需手抄传世之历史!五经印刷成册,数日可成!”
好吧,刘备又放大招了。
堂中诸儒忽的一声,全都站了起来,脸上神色激动、狂喜、迟疑……这是真的吗?以后真的不用抄了吗?数日可成,岂不意味着就算百万字著作,印刷成也用不了多久?可,这印刷术是奇术,怎的前所未闻?
最后,刘备的身份还是让他们选择了相信,堂堂一州之牧要是连他们几个儒者都欺骗,那刘备以后还有何名声?
于是郑玄作色道:“玄德,此言当真!”
刘备淡笑着向身后的侍者点点头,侍者躬身而退,不一会,捧了个托盘过来,托盘上,锦锻包裹的,正是两册散发着墨香的册。
郑玄不顾年迈,大步上前,取而观之,只见册侧面以粗线装订而成,封面隶两个大字《论语》,郑玄颤抖着双手翻开封面,便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内容出现在眼前,郑玄快速的噏动着嘴唇:“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越念越快,越念越激动,声音越大。到最后,郑玄老泪纵横。他作为儒家集大成者,开创后世郑氏学的一代宗师,太明白此的意义了。他一生著述不断,著作等身,数十年来,著作虽然有无数弟子帮忙誊写,但仍然连弟子阅读所用都不够,而他的所藏册,还要防虫蛀、防潮湿、防天干物燥失火……有些所藏,一旦毁了,便将会再也难以寻见,为此他常忧心不已。如今有了此印刷术,何愁他的著作不能流传?何愁他的藏不能妥善保管?他弟子数千,高官巨富无数,要是他这个老师拉下面子开一次口,说要印,哪个不肯捐献?就是这印刷术再贵,他也用得起!更何况,刘玄德也是他的弟子门人!
卢植、宋衷等一一上前,取而阅。看完之后,心中惊涛骇浪,脸上也激动万分。在场诸人,都是聪明睿智之人,稍一联想,便知此术对儒家、对华夏明的传承,将会起着巨大的作用。
想想看,有了此术,无论什么珍贵的籍、秘本,印个几十份留存,还怕毁于战火或保存不善吗?有了此术,无论谁人著作,无论先圣诸经传,大力印刷,还怕士大夫、读人无可读,要一手捉刀一手持简刻吗?卢植等人想着士子们家中人人藏无数,诸经俱全,一时之间,不禁如饮美酒,痴了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