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源道:“宣。”
王璇珠心中漫上奇怪的感觉,仿佛被一条毒蛇缠住了身子。
这李从珂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会不会太巧了?他能来得如此及时,莫非是一直盯着某一边的动静,不是皇上,就是安大人。难道他与曹端早有勾结,意欲在朝堂兴风作浪?
不,不会的。王璇珠安慰自己。也许潞王只是一片孝心,过来看看他父亲的尸骨。
且先忍耐着,看他一层层撕下伪装的皮。
王璇珠伴在帝侧,见到一狼狈身影冲进殿内,因来得急,一时忘了礼数。然而没奔几步,李从珂便收了脚步,忍住心头的激荡,规规矩矩向李嗣源行了一礼。
忠孝结合,堪称完美。如果这一幕真诚而稚拙的莽撞行为是人为设计,那么这潞王真是心深似海。
李嗣源表情哀痛:“从珂,你来做什么?”
李从珂一言不发,又跪在了地上。他最近总喜欢下跪,把臣子的本分守得淋漓尽致。然而一双眼睛,却死死盯住了安重诲手中的锦盒。
李嗣源被他的目光灼到了,心底生出更多的愧疚。那尸骨森白惨淡,是在提醒他冤枉了人。他身为一国之君,却不能明断是非,这与他当初的理想,是背道而驰的。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从珂,你有什么话想说,不妨直言,朕恕你无罪。”
李从珂终于将目光收了回来,蹙着眉道:“敢问安大人,盒内之物,从何而来?”
安重诲不喜欢把脸藏在兜里说话,冷声道:“潞王殿下既能匆匆赶来,想必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现又何必惺惺作态,摆出一副全天下你最无辜的样子来?”
王璇珠忍不住要为安重诲喝彩。
她看惯了那一张张戴着面具的假脸,觉得这脾气暴躁的安大人还真是不错,虽言语粗鲁了些,却是字字珠玑。
李嗣源有些不悦,瞪了安重诲一眼。安重诲闭了嘴,两个鼻孔“呼呼”出气。
李从珂丝毫未受影响,对着安重诲摇摇头道:“安大人,我好同情你啊。”
安重诲一愣:“本官有什么好同情的?”
李从珂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犯了欺君之罪!”
“一派胡言!本官跟着皇上征战多年,对皇上的忠心日月可鉴,莫不是因为上回本官拿了殿下,殿下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安重诲气得虬髯胡子都在发抖。
李从珂却还是淡然神色:“清者自清,安大人何须动怒?”
又拱手对李嗣源道:“父皇,这锦盒之中,并非儿臣生父的尸骨。母亲曾告诉儿臣,父亲早年打猎之时,左手臂骨受过重伤,因延误了医治,一直未能好透。若这尸骨真是父亲的,该有明显的痕迹。求父皇明察。”
李嗣源闻言惊立而起,奔到安重诲面前,在锦盒里摸出了那根手骨,上下左右地查看。可是结果并不好,一切如李从珂所言。
他沉下脸,声音里已含了怒意:“安重诲,你别告诉朕,这手骨是右边的?”
安重诲知道天子动怒了,接下来的话该掂量着说。人的左右骨头对称,撒个谎就能把自己摘干净。可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安重诲不愿欺骗李嗣源:“回皇上,是左边的。”
“可从珂说,恩公的左手臂受过重伤!”李嗣源赫然拔高了声音。
“臣听见了。”安重诲的心沉下去,还夹杂着一丝失望。他和李嗣源,终究不再是昔日的同袍好友。
他是君,己是臣,臣恪尽职守、忠不违君,君却早已不信任臣,将臣当成了豺狼虎豹。
安重诲放下锦盒,凄凉地笑了起来:“原来皇上是这样断案的,凭潞王一面之词就能将微臣定罪。若皇上要因此办了微臣,微臣也只能认命。可微臣心中疑惑不解,王兄弟去的时候,潞王还在魏婕妤肚子里吧……”
他把头一偏,猛地盯向李从珂:“殿下如何知晓得那般清楚,连生父的伤患都知道?”
李从珂从容道:“自然是娘亲告诉本王的,怎么,安大人连这事都要管?你若不信,可去本王府上搜查,看看本王少时画的亡父图,每一幅上,父亲左臂握物的姿态都不大自然。”
安重诲嗤笑道:“潞王果真是有备而来,早早地设了圈套等着我安某人钻。安某人虽不才,但亦有人证。”
“谁?”
“郭威。你既盯上了我,就该知道,是郭小将陪着本官一道去的平山,这尸骨也是我俩一道挖出来的。”
李从珂歪着脑袋,脑海里开始谋划。这郭威可与旁人不一样,他是前太后柴氏心仪之人,柴氏又与王氏亲如姐妹。动了郭威,就等于动了柴氏,动了柴氏,就等于动了王氏,动了王氏,等于要了李嗣源的命。
他绝不能让郭威上堂来作证,骤然举起了锦盒中的尸骨。
“咔嚓”一声,李从珂将生父的尸骨捏碎了。
安重诲眼里露出了一刹那的惊惧:“你……你竟敢……”
“区区一个西贝货,本王有什么不敢的。”
“你……你当知若不能保留全尸,乃父便不能投胎,生生世世受那忘川河阴风侵蚀之苦……”安重诲已有些结巴。
李从珂道:“本王说了,这不是本王的父亲。本王乃父皇一手教导,即使偶有过错,也不至于丧心病狂,毁损生父尸骨。安大人掌管刑部,大可以去刑部大牢问问,那些个杀人如麻、恶贯满盈的犯人,会否作出这等毫无人性之事,难道不怕走路之时被雷劈吗?”
他说的这番话听起来极有道理,尤其是那一句“本王乃父皇一手教导”。就连刑部的重犯都干不出的事儿,他堂堂受过教化的潞王殿下又怎么会狠毒至此。
他跪下来,磕了头:“父皇,儿臣府中有父亲画像,您可派人取来,以证儿臣清白。”
安重诲也跪了下来,声音已然发颤:“皇上,臣是和郭威一道去的。”
李嗣源沉默着。
一旦开口,便等若判处了另一方的极刑。
良久,他终于道:“安重诲,你太叫朕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