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明朗、温和，带着不可摧毁的信任与坚定。
他信任着自己，他信仰着自己的话，并为之奋不顾身，甘心去出生入死。
他踏进了世间最凶险的所在，他承担了世间最艰巨的任务，他抛弃了自己的人生，投入了黑暗阴影中，化作了一个影子。
他曾经许下过誓言啊！
少年时，那个孩子对他许下的诺言，立下的誓言，在这许多年后的今天，原来都已经实现了！
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个孩子长大成人，他的眼睛不再清澈温和，他的眼神变得锐利复杂。他再也没有用那种信任与依赖的眼神看过自己，哪怕是他重回到自己身边，对自己跪拜叫出那一声师父时，太渊真人也没有感觉到当初的那个孩子。
太渊真人几乎从不后悔，包括当初让那孩子变作影子，他也没有后悔过。只是在他心底，终究、偶尔、某一个瞬间的时候，总也有一些淡淡的遗憾。
直到今天，他突然又看到了易初望来的目光。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从易初的眼神里，哪怕只是那个短促的瞬间，他仍然感觉到了那种温和清朗和当年的清澈目光，这个孩子，哪怕他已长大成人，但是太渊真人的心中，易初似乎又突然变回了当年的那个少年。
两个人隔了一段距离，就这样彼此对视着，有一会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是这大殿中的气氛并不紧张，更不压抑，反而弥漫着一丝淡淡的温暖气息。至于之前易初莫名所感觉到的那股令他不快和危险的气息，自从太渊真人走到这里之后，好像就突然又凭空消失了。
“怎么了？”
过了一会，还是太渊真人先开了口，他的口气听起来很平静，但也很温和。
易初犹豫了一下，却没有开口说话，在他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挣扎和迟疑。
老实说，他来到千泷府大殿之前，并没有打算和太渊真人多说什么，特别是有关于自己的那些秘密与古怪的遭遇，其中许多时候都会牵扯到他体内的黑火那个秘密，所以易初过来的本意其实只是想向太渊真人打听一下接下来这位大佬的打算而已。
血海异象已出，再有之前种种布置，以易初对太渊真人的了解，这位心深如海而且野心大过天的“疯子”，一定是会有什么阴谋诡计正在布置的。
虽然他还不知道其中的具体内容，但是易初有一种感觉，如果自己不早做准备的话，只怕很快就要倒霉了。
世上疯子千千万，眼前这个最凶悍！
真的是惹不起啊！
只是，易初此刻再一次确认了，现在的天龙山上，一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而且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还强烈地影响着他的情绪和心志。因为他感觉到自己在面对太渊真人的时候，突然间情绪猛烈地波动起来，竟然一下子回想起了少年时候的时光，然后将那些他早就深深埋在心底的，对这个“疯子”的信任、仰慕与崇拜，一一勾了起来。
少年时的他，那个年少的他，每一日追随在这个人的身后，磨砺自己修炼自己的岁月，才是他这一生中最快乐无忧的时光啊。
他从未见过或听说过自己的父亲，那个年少的孩子心中曾经想过，如果真的需要父亲的话，那个魁梧的身影就是最完美的选择。
他的感情如波涛起伏，一时间竟有些难以自己，在太渊真人温和地问了他一句后，易初低头沉默良久，随后忽然抬起头，看着太渊真人，声音都似乎有一点干涩之意，低声道：“我，能相信你么？”
太渊真人怔住了，在面对这个本该是轻而易举甚至他闭着眼睛都能回答的问题时，他竟然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他站在巅峰，站在远离凡尘俗人的高处太久了，他俯览的俗世犹如神灵，让他的心都失去了柔软。
有很久很久了吧，他从来都不曾在意过别人的想法，他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微笑去回答一句“当然”，但是话到嘴边，他心中却忽然一寒。
他看着易初，看着眼前这个人的眼神，然后突然明白了过来，原来自己最后的、唯一的可以付出情感的人，只有这么一个徒弟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也许不应该说谎吧。
他仔细想了想，思索了一番，斟酌了一阵子，然后对易初摇了摇头，露出了几分慎重之色，末了，又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这一连串复杂而持续的表情下来，他似乎略有几分萧索之色，然后淡淡地道：“不能吧。”
易初呆了一下，看着太渊真人，似乎没反应过来自己听到的话，太渊真人又对他说了一遍，道：“我觉得你大概不会完全相信我了。”
易初盯着他，过了一会后，道：“你现在对所有人都这么直来直去的吗？”
“不，只对你这么说的。”太渊真人平静地说道。
易初怔了怔，沉默了下去，过了片刻后，他忽然点了点头，好像下了一个决心，看着太渊真人，道：“好吧，不管那些废话了，我现在有件很古怪的事，一定要跟你说一下。”
“什么事？”太渊真人问道。
易初看着他的眼睛，道：“我做了一个怪梦。”
“怪梦？”太渊真人似乎略感意外，打量了易初一眼，大概是意外于彼此都到了这个层次居然还会在意什么梦境。不过在沉吟片刻后，他又点了点头，很平和地说道：“你说。”
易初说道：“我那天做梦梦见有一天我醒来之后，发现屋中只有青鸾陪着我，但它的眼睛变成了血红色。不过幸好的是，它好像并没有发疯，除了眼睛红点之外，就没有其他异常之处了。我带着它走出房门，然后就发现，好像所有的人都不见了……”
低沉而平缓的声音在阔大的千泷府大殿中回荡着，重新述说并展现出那一场惊心动魄又亦真亦幻般的梦魇。
太渊真人的脸色一直都很平静，只是在听到所有的人都诡异不见的时候，他的眼角似乎微微挑动了一下，但除此之外，易初一直注意着他的脸上，便没有更多的异色。
他看起来仿佛就是在听一个平淡的故事，也许世间已经没有什么情节可以再扰动他的心绪，倒是到了故事的末尾时候，当易初说到他勒死即将发疯的青鸾并看破这场虚妄时，太渊真人却是仔细看了易初一眼，然后点了点头，露出一丝微笑，道：“好硬的心肠。”
易初沉默不语，没接这句话，过了一会后，他才抬头看着太渊真人，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做这个梦，但是我能感觉到，这个梦不同寻常，有什么古怪在里面。你……能告诉我什么吗？”
太渊真人似乎陷入了思索，好像心中在斟酌，易初没有去打扰他，也没有催促的意思，只是凝视着不远处外的那张脸庞，在心中忽然掠过一个略显突兀的念头，暗想道：当年他决定将还是少年的自己派去魔教潜伏当影子时，是不是也曾经像现在这样犹豫过？
太渊真人并没有让易初等待太久，事实上这么多年来，这位也从来都不是个犹豫不决的人，他好像在心中做了决断，下了决心，然后对易初招了招手，示意他来到自己身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