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外面趋于平静,寨子和外界的沟通也多了起来,这里的普通乡民也偶有出门逛逛的,尤其是离得最近的南屏府。
若是哪个去了南屏府,回来必然要说一说新鲜见闻,什么有线电车、百货大楼、二八大杠都够他们夸耀一阵子,近来居然还有人见过了“洋人”,稀奇的不得了。
听见对方夸口,立刻就有人呛声:“什么‘洋人’?瞧你没见识的,那是清廷的叫法,如今改叫外国人。”
“切!什么改不改的,都是外国的,东洋的,西洋的,看起来都差不多。”
“那可不一样,听说东洋那些太不是东西,表面点头哈腰,背地里捅刀。”
“对对对”
众人齐声附和。
于是那没出去过的,就无比羡慕,也想着出去见识见识,又嫉妒大户人家的孩子们,还能出去读了,听说谁谁家的又考出去两个。
这样的话题近来格外多,大约是毕闻霁一路带回来的消息也起了效,引发了新一轮读的热潮,而唐瑞珏就是这个时候悄悄离家的。
自然,唐憾儿不可能放心她一个女孩子出门,指派她那两个通房和一个贴身丫头一起跟着,只是嘱咐她们在外面不可露了身份,毕竟忠国还是男权社会的,若是叫人知道她身边这俩是榻上之臣,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除此外,樊云起也一并去送,也不必送到底,到半路上安排顺当了再折回来即可。
比起唐憾儿此时的慈母之心,反而是辛酉又较起劲来,恨不能把她一人撵出去:“送什么送?当年你母亲也是这个年纪千里迢迢从北平过来的,可比你勇敢多了!”
唐瑞珏可不想临出门再出什么岔子,辛酉说什么她都应着“好好好是是是”,表示自己一人出门也可,并不多争辩。
还是樊云起从中说和:“正君这是说气话呢,妻主自小在北平长大,见识多,咱们瑞珏可是自小娇生惯养,哪受过这个苦。”
辛酉哼了一声:“也是,见识不如你母亲多,心倒是野!”
唐瑞珏噎了一下子,把头垂下。
唐憾儿好笑:“得了,这是笑话我从小没被娇养呢!快走吧!”
樊云起无奈:“怎么我说一句好话反倒得罪了一圈呢。”
两个小通房会看眼色,立刻过来一左一右请樊云起和唐瑞珏上车,几人这才顺势出了门,唐憾儿和辛酉并肩立在后院小门口,望着他们一行人渐渐走远。
她不免感慨,以前都是两人并肩迎接新人进门,头回一起送人,还是自己亲女儿,而且还是走后门悄悄的
直到马车转过山路隐在丛林之中,辛酉才把视线收回来,他心里觉得酸酸的,扭身去把唐憾儿抱住,将脸埋在她的耳边。
这小半辈子以来他亲人不算多,有早逝的父亲,有断绝关系的母亲,虽然有待他还不错的叔叔和婶婶,总归是寄人篱下,后来又出去留洋两年,孤身颠簸许久
幸好他内心强大,幸好他生性乐观,更幸好能嫁得良人,才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此刻唐瑞珏的离去,仿佛一下子抽走了他一缕魂魄,多年来安稳的心里竟又空空的了,极少落泪的他此时眼睛也开始湿了。
唐憾儿明白辛酉的难过,她自己何尝不是生了离愁呢?只是她是一家之主,不可以过于软弱。
于是,她把人使劲抱着,一下一下在他的背上拍,半晌觉得怀中人情绪平稳下来,才安慰道:“她年底就回来了,不过离开几个月,很快的。”
“嗯,我知道。”辛酉瓮声瓮气的答一句,依然没抬头。
唐憾儿故意逗他:“真这么舍不得方才还不好好说话,你这张嘴呀!”
辛酉说话气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来都是直性子,也就是这几年才稳重些罢了,闻言立刻回呛:“我嘴怎么了?你不喜欢也改不了了!”
唐憾儿没接话,曲肘抬手来托住他的下巴颏儿,盯住他红艳艳的双唇,辛酉还待说什么,突然被吻住了——
她辗转研磨,慢慢的攫取
直到他站不稳,整个人靠在自己身上,她还没停,仿佛成心欺负他似的,把人亲到气息不畅,许久才终于放开他,故意臊他:“我当然喜欢,就喜欢你这嘴,叭叭儿的不停,从不落下风。”
“我还能有毕小君话多?”辛酉红着脸嘟囔一句。
唐憾儿就笑。
众人都说毕闻霁像辛酉,其实就有这个原因。
毕闻霁从进门就没怎么羞涩过,一直都有话直说,生了一张利嘴,他又聪明伶俐,行事做派的确很像当年的辛酉,后来在桂联大学读,爱好交际热衷于聚会,再后来做副校长,也是如鱼得水,极擅长同各界周旋,天生是个外交的好料子,这点甚至比辛酉还强。
毕竟眼前这位有时候挺不靠谱,还时常得罪人。
两人也没再争论这个问题,彼此对视了一会儿,就不约而同地又抱在一起了,这一个月来因为唐瑞珏所引起的半真半假的别扭就这样烟消云散,两人再次和好了。
夫妻和睦,才是家门之幸。
唐瑞珏一路出门远去,与此同时,就有人一路自外面归来。
两个“奇装异服”的人终于站在了勐茶寨的边界处,女人仰头望着参天古木,发出了惊讶的一声感叹:“哇!达令,这树可真高!”
男人敞开了西装上的两颗扣子,松了松领结,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到了,只是怎么不见滑竿呢?”
“花杆?滑竿?是什么?”女人说着蹩脚的语言,好奇道。
男人没回答,手搭凉棚往山林深处望去,他的记忆里这里即便没有滑竿也会有脚夫的,至少可以帮人提提行李。
多年没回来,他再精简也有一箱子东西要带,何况身边这个女人还有两件大号行李和一只手提箱。可是外面的黄包车只肯送到这里,再不愿意往里进。
害怕,或是畏缩,他从他们眼神里看到了那种熟悉的神色。
愚昧!他在心里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