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运粮河边的灵璧见过各种各样的雾,却从不知道夜半起雾后的河面竟会一片白茫茫,甚的都看不见。
两头尖翘的轻便小木船在潺潺湲湲的河面上疾驰,更像穿行在云海间。
又是“岚雾今朝重,江山此地深”,又是“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脑袋里乱七八糟的甚的都有,却不耽误她仔仔细细地用棉被裹牢桑硕。
水汽氤氲,不大会儿的工夫,被褥上衣裳上就已经沁足了寒浸浸的潮气,灵璧只觉得手,还有……脚,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却有一股子莫名的火气自骨头缝里透发出来,舔了舔唇瓣,灵璧忍不住抬头,朝发出规律动静的船那头望去:“三叔,是不是快到插水岸了?”
一句话甫一出口,就被浓雾吞没了,灵璧也就没有留意到自己沁过水都仍旧喑哑的声音。
董老三一壁撑船,一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用的是心,倒是捞着了两个字儿,一竿子撑到底:“是了,灵璧丫头,硕哥儿,坐稳了,三叔要过河汊了。”
董老三打从会走就在这运粮河里扑腾来去,本就水势平缓几乎没甚的波澜的河段哪里有河汊,哪里有涡旋,他闭着眼睛都不会出错,哪怕夜半三更,哪怕河面上雾浓似云海,他依旧有把握怎的带了桑硕灵璧兄妹出来的,怎的带了他们回去,这是他对桑振元孟氏两口子的承诺。
灵璧怀里的桑硕咬着牙点头,从被灵璧拢得紧紧的被筒中伸出手来,一手攥了她的手,一手紧紧攥着船舷,灵璧拍着他:“没事没事儿……”又扬声应道:“好嘞,我同哥哥都坐稳了,三叔放心。”
说着顺势拢了桑硕,弯腰低头,尽可能的舒张身体密密实实地保护他,替他遮挡从厚重浓雾中漫过来的风。
小木船颤动了两下,灵璧明显能够感觉到,斜刺里一股水流径直撞了过来,身下的船身瞬间被它拍上了浪头,也就眨眼的工夫,又跌回水面,随后又立了上去……就这样起起落落地颠簸着,搅得河水翻涌,彻骨的水花高高溅起,打得灵璧满身都是,又有一滴水珠恰好落在她脖颈上,沿着脊骨从火热的肌理上滑落下去,冰火两重天,灵璧一个寒噤,头埋得更低了。
好在河汊是死的,船却是活的,过了那一截河汊,没有水流裹乱,水势恢复平缓,可灵璧打从四岁就开始洑水,到如今哪怕河底捞珍珠也不在话下,却是头一遭坐船坐到想吐。
一身接着一身的冷汗往外冒,身上的厚棉袄在经过浓雾同河水的浸润后,终于被冷汗彻底打湿。
董老三也没好到哪里去,那回桑振元出事儿他还能勉强稳得住,可这回他是既担心船太快颠着桑硕,又担心船太慢耽误了工夫,好几次都差点顺着竹篙砸进河里去。
桑硕再有个好歹,这一家子,可怎的办!
还不到岸就丢下竹篙跳上码头,拉着船头的铁环靠了岸,背起桑硕熟门熟路地去找郎中。
灵璧跟在后头,一手扶着桑硕的背,一手抱着钱匣子。
敲下医馆的大门,灵璧并不认得这位顺眼惺忪的长胡子老郎中,老郎中却一眼就认出了董老三同桑硕,一句“又来了”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迎进门脱下桑硕的棉鞋不看,当即变了脸。
一拍大腿:“哎呦,哪个这样狼毒,这脚趾头不能要了呀!”
灵璧就甚的都听不见了。
这句话陈先生也说过。
直到桑硕整个人这么糍下来,他们,甚至于桑硕自个儿才知道,陈既兴那一刀看下去,竟然削掉了他右脚的半个大拇脚趾。
抱着桑硕右脚的孟氏身子晃了晃,差点厥过去,灵璧顾不上去扶他,转身就去找董老三,他们要去找郎中!
太湖一屁股坐了下来,眼泪还未落下,就朝陈既兴扑过去,揪着他的头发一脚踹下去才想起甚的来,二话不说,就往山上去,摸黑把陈先生请了下来,竟是同隆鼻董老三前后脚赶到的
陈先生也是只看了这么一眼,就颤着手指头让他们赶紧送到镇上去:“怕是还有一线生机……”
灵璧就想到了桑振元,哪还敢耽误,想都没想就刮进屋,抱了钱匣子裹上被褥,要跟董老三一道陪着桑硕来镇上。
董老三正要拦,灵璧已经同孟氏对视了一眼,娘俩各自一点头,就这么定了下来。
却没想到紧赶慢赶的,还是没能保住这截趾头。
“真不能要了吗?”灵璧不相信。
一脸哀叹的老郎中脸色一正,只对上灵璧彷徨无措的眼神,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女娃娃,真不能要了,否则命都不能要喽……”
又是同样的话儿。
灵璧低下头去看桑硕,桑硕还在笑,很淡,但灵璧知道他是真的在笑:“没事儿,没事儿,不过一截脚趾头,没了就没了,反正穿上鞋子谁都看不见……”
话是这么说,可是,即便只是一截脚趾头,可人身上哪有没用的物什!
灵璧恨不能把自己的脚趾头切下来给他安上去,抱了他的头,小兄妹两个谁都没有哭,却已满脸的泪……
回来的辰光,天空灰扑扑的,雾气瞧着散了些,桑硕精神头还好,小兄妹两个随口说了两句“晨气雾露除”、“白雾翳晨朝”的话儿,就安安稳稳地到了家。
隔着老远就见有个小小的人儿正站在码头上等着他们,还以为是之前送了他们上船的太湖,走进了才晓得是芙蓉。
帮着他们靠了岸,视线在桑硕并无异样的右脚上溜了一眼,才轻轻拉了拉灵璧的衣袖:“硕哥怎么样?”
怎么样?
灵璧抿了抿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