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三木幻还真 (第12页)
无日无夜的天牢中，杨戬被剥去了黑纱帔和玄衣，褪下了红衬袍和中衣，双手用铁链拉起来，吊在狱墙上。刑创压着战创，冷汗混着血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皮开肉绽、骨断筋残。
哪里用得着娘娘下令重责八百杖？杖拷鞭棰，各种刑具加起来，已经往杨戬身上招呼了千余下。好在九转玄功已经无碍，又取回了天眼中的法力，虽然不及自己过去之万一，此时也足够护住心脉、保住性命。
锁链儿响动，吱呀一声牢门打开。四个狱卒先进来，站立两厢，随后进来的是持国天王魔礼寿。
“真君，怎么样？想好了没有？十殿阎罗的‘药’在哪里？”
杨戬低低叹了一声，一言不发。
魔礼寿示意狱卒解开锁链，将杨戬放下来，按在地上，双手扣在木枷里。讯杖重重落在脊背上，发出声声闷响，背上很快又添了道道肿痕，或青或紫。沉重的讯杖震动了胸前的伤口，再被冷硬的地面一压，伤口崩裂，鲜血随着讯杖落下而溢出。
魔礼寿似乎也并不指望这种程度的刑讯能有什么收效，只打了数十杖，就让狱卒停手了。他慢慢踱了几步，似乎地上遍体鳞伤的残躯是一件艺术品一般：“真君，你有今天，都是自找的。以宰相之权干涉武事，你是有底气不把我们兄弟放在眼里。可你不该得寸进尺，仗着娘娘宠爱，就觊觎兵权。李天王的两个儿子都在佛门，不是你能比的。你要是知道收敛还好些，偏又得意忘形，辣手结怨，先是私囚斗战胜佛，后来又找上南海来动刀动枪。佛门能容你如此嚣张吗？这就叫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佛慈悲，也渡不了你这种人！牢子手，我听说你们有一种新奇的法子，叫做‘封加官’，不妨就在这个罪囚身上试试！”
狱卒将杨戬的身子翻过来，取了一张纸盖在他脸上，再取一盆水来，用瓢舀了水，泼在纸上。沾了水的纸迅速贴紧了皮肤，呼吸立刻被阻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想要吸入新鲜的空气，可越是如此，那张纸反而贴得更紧。好在沾水的纸容易破，张开嘴，不管是用舌舐还是用牙咬，一张纸都不在话下。狱卒却哪里容他如此，第二张纸直接浸入水中再捞起来，瞅准了吸入新鲜空气的一刹那，再盖一层。
纸和水，多么稀松平常的东西，可谁又能想到它们也可以成为残酷的刑具？五六张湿纸贴上去，冰雕玉砌般的面部轮廓也已漫漶不清。杨戬再也无能为力，新鲜空气的来源结结实实被封死，气管因吸入水而刺痛，引起声声呛咳，窒息的眩晕感阵阵袭来。魔礼寿看他胸膛不再剧烈起伏，示意狱卒适可而止，揭起了封加官，将杨戬重新吊在狱墙上。
“该你了。”
杨戬醒来时，正在一间灯火昏黄的小室中，身子浸泡在浴桶中，头颈软软地枕在桶沿上。水温不热不凉，极令人舒适，里面还加了药，阵阵清香。
抬眼看去，只见一个白衣女子的背影，她正捧着他的衣裳，一针一线仔细织补着。杨戬怔忡了一瞬，那身形和动作逐渐与记忆中的重合，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
她放下了衣裳和针线，转过身来，露出真容的一刹那，杨戬只觉得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思念了三千年的面容就在眼前。
故人长绝，多少个孤独的夜晚，在她身边那十五年的时光被一次又一次地翻检出来，反反复复地咀嚼着，就像吃惯了树皮草根的人捧着一枚蜜饯，怎么也舍不得吞下去。
三千年很漫长，漫长到太多的细节都已被岁月的长河淘洗去了。
三千年也很短暂，短暂到总有那么一些人和事，一呼一吸之间就可以把你带回那早已逝去的过往，仿佛时间于它们都是停止的。
泪水无声地滑落，跌入水中，叮咚一声，才唤回了他的神志。
她走过来，俯下身子，掬起一捧水，缓缓划过杨戬胸前狰狞的伤口。一同落下来的还有她的一滴泪水，落在他的眉心，从挺直的鼻梁边滑下来。
“娘……”
咽喉里腥甜上泛，一股鲜血溢出唇边。
她慌了：“二郎，你怎么了？娘弄伤你了？”
“不是……不……”
不要动，不要走……让我看着你，多看一眼……也好……
无人来看时，幻境中就混沌而无一物；有人来看时，幻境中的一切就以来者的思想为凭，瞬间落定。这是最令人感到安全和幸福的幻境，看到的当然会是最容易令人放下心防的人。顺着杨戬的思想摸过去，乾闼婆女有些意外，想不到一向以冷酷无情著称的二郎真君，最大的安全和幸福竟然来自这个女人。
索性舒展胳膊揽过他，软垂无力的头颈就倚靠在她肩头，呼吸彼此温暖着：“二郎，外面那么冷，还有人要打你。留在娘这里吧，别出去了。”
极度痛苦之后的安全和幸福啊，足以击溃任何坚强的人，让他们心甘情愿溺死其中。
“二郎，跟娘说说，地狱的事吧。”左手彼此相扣。
乾闼婆女放任神识游走，毫不费力地侵入了杨戬如潮水般涌来的记忆。
搜魂者以语言唤起框架，探视的记忆总是无序的。一会儿是在酆都查案，一会儿是阎君的俯首帖耳，中间夹杂着封神战场上的尸骨成山、斩仙台上的灵肉皆湮。
这也不奇怪，战争本来就是人间地狱。斩仙台于他们而言，与地狱也差不了多少。
她并不着急，记忆中的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刹那间就足够她细细检视一个人的一生。
记忆中渐渐开始出现了与酆都贪污案有关的细节，乾闼婆女打起精神，随着他看下去。
弱水下界，凡间尽成汪洋泽国，妖魔横行，易子相食，惨况更甚于地狱。乾闼婆女忽然感觉到了一丝绝望。
想必是他在那时绝望至极，所以自己才会被他的情绪影响。
乾闼婆女已经发现了杨戬是如何找到证据的，可记忆忽然又被打断。南天门外的斩妖台，兄妹相见，一个身被绳索，一个伏于斧锧。绝望的感觉再度袭来。
再检视下去，乾闼婆女惊喜地发现，记忆中出现了那只装着证据的匣子。忽然，又到了灌江口的庭院中，黑压压的天兵从天而降，父亲和大哥血淋淋倒在面前，母亲痛苦的呼喊……绝望笼罩了乾闼婆女的心。
乾闼婆女一声叹息，杨戬也吃了不少苦啊。做搜魂者这么多年，自己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程度的绝望，不知他当初是怎么挺过来的。
记忆中的杨戬，捧着匣子离开了真君神殿。乾闼婆女跟随着他穿行于云海，难以记下路途，正在焦急，杨戬降下云头，来到一条大江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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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闼婆女环顾四周，不认识这个地方，只得记下特点，出去再仔细寻找。
浩浩江水，有如素练。渡头上揽着一只孤舟，舟上坐着一个艄公，戴着斗笠。
杨戬一言不发，跳上了小舟。乾闼婆女跟着他也跳了上去。
就在上船的一刹那，乾闼婆女又感觉到了一丝隐隐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