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剑匣》
言言夫卡
202..12
夜很深。
沉云浓雾遮天,月辉从云峰间吝啬洒下,堪堪照亮一条崎岖的山路。
山路上有一队人。
开路的人扛旗,旗上隐约可以辨认出一个“谢”字。后面是一整队黑甲侍卫,连面部都遮掩得严实,只露出了面甲后的一双眼睛。
紧随其后的,是一片红。
马车上涂着朱红的漆,随侍两侧的侍女着暗红的衣,就连拉马车的四匹马,胸前也绑着红花。
夜深如墨,浓稠的红沾染在墨色之上,像是几点不慎滴落在黑色布料上的暗色。
再向后,则是一队布衣侍从,步伐整齐轻巧,显然也都是习武之人。
脚步声之外,自然也有些其他的声音。
山间有风。
风吹得谢字旗烈烈,吹出一片黑甲侍卫的铠甲摩挲声,以及红衣侍女与布衣侍从的腰牌清脆。
腰牌上也有字。
不是谢字,而是一个有些难辨认的凝字。
当今世间有许多个谢家,却只有一个凝家。
而当这个凝与谢字并列的时候,那便也只剩下了一个谢家。
凝,是龙溪凝氏的凝。
谢,是扶风谢氏的谢。
那么此刻,马车中所坐的,当然就是凝家那位与扶风谢氏的大公子指腹为婚的凝家嫡女凝玉娆。
这桩婚事太过有名,算得上是拉开了过去十五年间江湖世家平静的序幕,实乃所有人都交口称赞的喜事。
可如今,迎喜事的马车却在这样漆黑的夜,行于如此逼仄崎岖的山路之中。十五年来的所有喜意都隐匿在这风与夜里,便如所有人再提及此事时,脸上的神色都从过往的拊掌称赞,变成了面色复杂,惊慌难测,欲言又止,和最后的一声长叹。
一声带着哭腔的轻叹也从马车上响起。
但才叹了一半,便被一道声音打断:“紫葵,再哭就从车上滚下去。”
那道声音很悦耳,如黄鹂轻吟。
但用这样的音调来说这样的话,就显得格外的冷与不耐。
名唤紫葵的侍女硬生生止住了所有声音,开口却还是发颤:“可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由三小姐来替嫁……”
一根白玉般的手指点在了她的唇上,将她所有剩下的话语都压了回去。
环佩作响,新嫁娘的盖头本应将面容尽遮。
此刻,盖头还在她的头上,却是被掀起了大半,随意地逶迤在头上的凤冠珠翠之间,露出了一张皎皎如明月的娇美面容来。
那张脸艳极,便是不施粉黛也足以照亮一室,更何况此刻盛妆红唇,更显得肤白如凝,垂眸抬眼皆是顾盼生辉,容色盛绝。
实在是一位堪称倾国倾城的美人。
唯独,这并非凝玉娆的脸。
此刻坐在这花轿里,连夜去往扶风谢家的,是凝家三小姐,凝辛夷。
又或者说,艳绝天下却声名狼藉的凝家三小姐。
有人说,凝家老爷子凝茂宏乃当今高门士族之首,官领中监,清白自持一生,只凝辛夷这一个污点。只因她的生母并非凝家家母,而是出身烟花之地的乐伶花娘。若不是凝家老爷子一时不慎,中了歹人之毒,又怎会犯下这样的糊涂事来。
还有人说,凝家剑道与符道冠绝天下,本就是天下第一捉妖世家,凝家之人无论男女,各个都是一身好根骨,哪个不是年少便成名。
唯独她凝辛夷,半张符也不会画,连剑都拿不动,骄奢淫逸,跋扈乖张,凡体之人,三清断绝,除却一张冠绝天下的脸,当真是一无是处。
一无是处的凝辛夷神色懒懒,掀起眼皮,扫了一眼一侧的侍女。
紫葵一抖,什么哭意与不甘都在那一眼下消弭,只觉得好似有剑意交错在自己脖颈之间,顷刻间便要轻轻划过她的肌肤。
她猛地滑坐在地,战栗行礼认错:“是紫葵失言。”
“起来吧。”凝辛夷已经收回了目光,她身上的凤冠霞帔华贵无比,自然也是极重,她身量纤细柔弱,却丝毫看不出被这样繁复的一身拖累,反而自有一番懒怠与随意:“同样的话,不要再让我听见。否则……”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紫葵却缩了缩身子,战栗更深:“是。”
凝辛夷没了与她说话的兴致,随意从头上拔了一只金钗下来,放在指间摩挲,垂下眼遮去眼中的所有情绪。
她委实没想到,自己这一生,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十天前,她在漆黑宁寂的夜里猛地睁眼时,耳边还回荡着燎原的火烧之声。她大口喘着粗气,惊疑不定,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脑海里的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还是自己真的重生了。
她的脑中纷乱一片,太多有关前世的记忆画面在她还未来得及抓住的时候,便如流水般褪去,最后只剩下了寥寥几件事。
其中之一,便是几日后她阿姐凝玉娆的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