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楚宽带着一个满面惶恐的年轻监生进来时,不但朱氏祖孙那愤怒的目光几乎能把人吞噬进去,而且其他监生也忍不住窃窃私语,盯着这个曾经的同学打量个不停。纪九和张大块头反倒全都老老实实低着头了,只是用眼角余光去偷瞥对方。
就只见这位吴太仆家的四公子衣衫皱巴巴的,帽子戴歪,鞋子上满是污泥,最诡异的是,这衣衫明显不是自己的尺寸,又肥又大,仿佛是不知道哪个成衣店里胡乱买来的。乍一看,人根本就不像是出自官宦之家,就连寒门士子也比他穿得体面些。
“说曹操,曹操竟然就到了。呵,我看他的样子似乎还有些懵懂糊涂?既如此,我就给他解释一下好了。”襄阳伯张琼挑了挑眉,随即声若洪钟地将刚刚已经确定的几桩事由复述了一遍。
当他说吴四郎指斥自己那个百无一用的大块头儿子作弊别有用心时,就只见楚宽背后犹如受惊小鸟似的年轻监生已经摇摇欲坠了,等到他说出人指使了唐老实在卷子上写朱佑宁的名字时,他就只见对方的反应更加夸张。、
吴四郎双膝一软,直接扑通跪在了地上,声音里头已经是带上了哭腔。
“是朱佑宁身边的一个长随指使我的,他说他家公子说的,半山堂这种地方,全都是些庸碌无能的纨绔子弟,还折腾什么分班,都是张博士想要求名,这才不惜大造声势。他要我威逼利诱几个人,在分堂试的时候在卷子上写他人的名字,然后让这场分堂试变成笑话……”
听到这里,张寿忍不住呵呵一笑:“你说朱佑宁的长随让你去胁迫几个人,可你就只胁迫了唐老实一个?而且,这种如此容易穿帮的事情,你不假他人之手,却亲自出马。还在考场中亲自上阵,嚷嚷张无忌作弊?吴四郎,我平日看你是挺滑头的一个人,居然会这么笨?”
吴四郎被张寿问得哑口无言,等瞥见皇帝脸上怒色明显,而且还带着有些不耐烦,原本跪着的他不禁吓得一哆嗦,竟是直接趴在了地上。
“我和朱家那长随悄悄说好,我说动唐老实,让他在卷子上写朱佑宁的名字,他回去劝朱佑宁写唐老实的名字,这样就算别的事情做不成,朱佑宁也能平白得了好成绩,不至于进不了第一堂,那长随也答应了。”
他顿了一顿,哭丧着脸说:“但其实这是因为我担心事情闹大,到时候穿帮之后会查到我,所以那长随说的,让其他人乱写名字这桩事,我压根就没敢去做,我想着只唬住唐老实一个,他又不敢声张,就不会露馅的!”
“毕竟,半山堂的监生像唐老实这般懦弱没用的再也找不出来一个!后来,我刚巧发现纪九卖了笔记给张无忌他们几个,我就想把这一茬嚷嚷开来,朱佑宁吩咐我说动别人乱写名字的这件事就算成不了,好歹也能交待得过去,他就算再怎么挑刺,也怪不得我了……”
“我哪知道,那长随居然没对朱佑宁说这件事,竟然出了两份朱佑宁的卷子!”
说到这里,吴四郎直接伏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我分堂试后从朱佑宁那打探到他没写唐老实的名字,就知道事情坏了,在家里躲了两天想不出办法,又不敢禀告父亲,今天是破釜沉舟想着变装易服去找次辅大人投出首,没想到却被门上撵了出来……”
“呜呜,我真是被逼的,要是不干,朱家那长随就逼我还钱!朱佑宁这黑心黑肺的,往日假装对同窗慷慨解囊,其实却是放高利贷,我不是愿意当他跟班的,是因为借了一百贯却变成一千!他们朱家之所以豪富,还不是放高利贷放出来的,子传祖业,吃穿全是民脂民膏!”
这还真是图穷匕见啊!听到这里,张寿终于品出了另一道致命杀机,不由得暗自啧啧。
而他这个看热闹的有闲情雅致,朱恒却已然又惊又怒。别说这年头,从古至今,当官的能有几个人两袖清风?他素来以家境殷实,因此做官任上分不取的清正作风示人,但那背后,朱家背景的钱庄却把印子钱放得肆无忌惮,没有谁会在官场攻谮上把此事宣之于口。
可如今吴四郎眼看黑锅背不住,却直接把这一茬给抖出来了!他那个没见识的孙子,没见过钱还是怎么着,居然对同学放印子钱,这是发疯么?
皇帝从前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如今这么多人在场的情况下知道了,情况能一样吗?
祖父那表情变化,朱佑宁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慌忙赌咒发誓说绝无此事,吴四郎却一口咬定,还声称朱佑宁几次派人逼债,随即又丢出了杀手锏,道是自己为了自保,已然悄悄派人将那长随拿住,业已交给了楚宽……
眼见两人彼此攻击,已然攀扯出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事,皇帝终于拍了桌子。幸亏有那惊堂木,否则他一气之下,手都要拍疼了!
皇帝心里转过了这样一个很无稽的念头,随即就喝道:“推诿攀咬,敷衍塞责,蛇鼠一窝!亏得你们还是号称香门第出来的,简直是丢了读人的脸!国子监也好,半山堂也好,不是藏污纳垢之地,你二人给朕滚出去!”
堂堂天子的嘴里竟然迸出来一个滚字,足可见怒气值已经几乎爆表,张寿就看到朱恒这个左都御史固然闻声面色惶然,再也没了起初那滔天气焰。
只顾着冲杀在前,没注意后院起火,要说这位朱都宪要是领军,绝对动辄被人抄了后路。
果然,出言撵人的皇帝眼见吴四郎和朱佑宁连滚带爬地狼狈退出明伦堂,皇帝那怒火立刻就冲着另一边发了:“明为作弊,实为陷害,你养得好儿孙!简直是闻所未闻!还在朝会上把作弊两个字叫得震天响,要是朕真的在朝会上问这件事,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尽管证人并没有带到这明伦堂来,但人落到司礼监手中,朱恒却不敢抱着太大的侥幸。更何况他也知道,孙子被家里人宠坏了,未必就做不出这种丑事。于是,虽说简直快气得七窍生烟,他还是不得不出面谢罪。可谢罪的同时,他却不免深恨人不在此的吴太仆。
而余怒未消的皇帝却懒得和朱恒多说什么,斜睨了张寿一眼后就沉声说道:“半山堂总共才不过百多个人,张卿你之前却道是要再分堂,朕虽觉着你说得有理,可朝中却有不少人觉得你多事,现在看看这情形,朕却觉着你说得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再次一拍扶手道:“人太多了,难免鱼目混珠,更难免有人混日子,却还看不得别人好!不但半山堂如此,国子监其余六堂,约摸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