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嵯峨黛绿,六月间正是枝繁叶茂的时候,山路上却只有零星的蝉鸣声不时响起。赶路的二人脚步轻盈,足不沾尘,飞速往山上赶去。 身着黑色的长衫的青年脚步忽然一顿,驻足望向道旁。他身后那人衣着打扮与他截然不同,夏日炎炎,他却穿着一身板正的白色西装。他跟着停下来,略带戒备地看了过去:“妙兴?” 唐妙兴面色有些凝重,压着声音提醒道:“有人。杨少爷,小心了。” 此处距离山门只有不到一半的行程,若当真有人绕过林中的机关并且埋伏于此,无异于是在此处扎了颗钉子。何况此人气息微弱,他也是到了此处才堪堪察觉出一丝不对来。 杨烈会意,屏息凝神,静待了片刻,却不见有人有任何动作。二人对视一眼,唐妙兴道:“在下唐门唐妙兴,林中的朋友,可否出来一会!” 风吹草动,人却没有半点动静。 还挺沉得住气。 …… 不对劲儿。 杨烈突然上前几步,唐妙兴猝不及防见他收了架势,有些意外。这位杨少爷虽然是半路上山的,但是无论心性造诣都非比寻常,甚至超过了许多修行多年的内门弟子。他微沉吟了一下,便决定跟上杨烈。 杨烈循着那一丝似有似无的气息步步深入林中,终于看到一棵树后躺着一个衣着古怪的少女。黑白相间的上衣似乎是用毛线织就的,却只掩着身前的肌肤。一条细细的系带挂在颈间系了个蝴蝶结,另一条则绕在背后。裤子虽然也奇怪,总算裹得严实,比起上衣倒显得正常多了。 这是穿了个……肚兜? 毛线织的? 饶是见多识广的小少爷也不由愣了一下,他的目光飞速从她裸露两条胳膊、背上以及一截纤细的腰肢上掠过。红痕斑斑,伤是新的,却已不再往外渗血。杨烈仰头望了眼头顶,风轻云淡。 地上,四周,头顶,都没有交战甚至是有人踏足的迹象——这姑娘是怎么出现在这儿的?还带着伤? 从山上被人追杀至此?不像。从山下负伤跑上来的?更不可能。就像是……凭空出现? 确认人已昏死过去,唐妙兴蹲下身,轻轻拨开她脸前散落的银色发丝,探了探她的鼻息。虽然弱,但也平稳。他恍然大悟,本以为是什么隐匿气息的功法,原来只是因为虚弱。面前突然投下一片阴影,他抬起头,正对上杨烈递过来的西装外套。唐妙兴将外套盖在少女身上,问:“杨少爷,你怎么看?” “古怪,仅此而已。”杨烈神色漠然,“不知是敌是友,费力走一趟,扔在山脚下吧。” “这……”唐妙兴有些犹豫。 杨烈会意,道:“想再扔远点?也好。任务成功的消息门长应该已经收到了,晚些回去也无妨。” “……” 唐妙兴有点无语。好歹也是富贵人家的大少爷,怎么张口闭口说的跟抛尸一样,比他这个从小在杀手窝里长大的还……变态。 见他不说话,杨烈从那沉默中突然领会到了一丝古怪的意味。他一皱眉,不可置信道:“妙兴,你不会想带她回山吧?” 他那向来稳重的师兄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缓缓点了点头,对他道:“也许……她有求于唐门。” “那是她自己的事。起码现在我们还没有接到她的委托,更没必要救她——何况她出现得可疑,是全性也说不好。”杨烈不明白唐妙兴为何突发善心,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门长会答应吗?” 过了山门,杨烈径直走向门长所在的屋子,简单向他汇报了任务有关的消息。这些东西唐炳在他先前寄回的信里已经看过一次了,于是很快便示意杨烈可以回去休息了。在杨烈将要合上门时,唐炳终于想出哪里不对劲,问道:“妙兴呢?他没和你一起回来?” “……妙兴师兄先回房了。” 唐炳有些意外。门人做完任务后需要到他面前回话,他对这些虚礼不很看重,所以小辈们几人同出一个任务,一般过来一个到他面前就可以了。唐妙兴在这事上从没落下过,一方面他自己本就守礼,另一方面在小辈中他地位高,于事务上都熟悉,大家知道这点,也就爱推他出来回话。 像这样直接回房去了实在少见。 唐炳问:“受伤了?” “没有。” 唐炳注视着立在门口的杨烈,对方只是低着头,面色平静。他等了等,见杨烈并没有要多说什么的意思,只好道:“那就好,你也回去吧。” 杨烈颔首,将门关上了。 唐炳:“……” 现在的年轻人到底在想啥,他还真有点弄不懂。不过孩
子们也都大了,有些事他并不打算多管,却还是忍不住思考起来:不会是这两个孩子吵架了吧…… 杨烈平日里就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面色沉冷,虽然有副好皮相,却总让人觉得难以接近。从唐妙兴坚持要带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回来,杨烈的面色就更加难看了几分。路上有几个内门的弟子看到他,见他这幅模样都犹豫着要不要跟他打招呼。杨大少只做看不见,迈着长腿路过。他有些纳闷,就算唐妙兴真从他说的那什么小路回来,山上人多口杂,他怎么带着一个大姑娘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回房? 有必要为一个陌生女子冒这样的险吗? 他搬出门长只是希望能让唐妙兴放弃他荒谬的想法,没想到这个师兄居然提出了更离谱的设想。 杨烈推开房门,视线就落在了床上的少女身上。看得出有人替她擦洗过,此刻一张小脸白净透亮,身上也换了一套浅色的上衫下裙。 他斟酌着字句,道:“……妙兴,你……” 唐妙兴猜出他的意思,随即打断了他,解释道:“我拜托莲姨帮她收拾了一下。伤也看过了,莲姨说过几天就会醒了。” “不是说要瞒着?” “不说别的,单是她身上的伤,凭我自己实在不敢担保无碍。所以才拜托莲姨,她答应我不告诉别人。” 杨烈伫立在床边,静静看着她。他忽然俯身,手指按在那女孩儿的眉目上描摹着。他手重,将她细嫩的肌肤搓得微微泛红。唐妙兴握住他的手腕止住了他的动作:“杨少爷,这是干什么?” 杨烈淡淡瞥了他一眼,将手抽回,退了几步,道:“有点眼熟……” “你也这么觉得?我也感觉好像在那儿见过她。” “像我二姨。” 唐妙兴:? 唐妙兴:“我跟你说正经的。” “我也是。”杨烈道,“打算藏到什么时候?” 唐妙兴望了一眼床上,道:“起码等她醒了。” 离谱。 这事儿哪哪都离谱。 从天而降的奇怪女人,突然失了智的他的好师兄。 …… 这很难评,隔行如隔山,他祝他成功吧。 第二天他就听说门长又要派唐妙兴和几位师叔出趟远门,到江西龙虎山去。人群中议论纷纷,他听到张旺说:“门长还是器重妙兴师兄,啥时候我能出去一次,听说龙虎山的那位天师……” 杨烈:“……” 隔着人,他和唐妙兴对视一眼,而后默默挪开脸,平视前方。 没躲过,还是没躲过。 坐在床头,杨烈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冤大头。 “杨少爷,我不在的时候就拜托你了。换药的事莲姨会定时过来,你只用看着她就可以了。” 他的好师兄言辞恳切,他无动于衷,又看了一眼那女子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杨烈道:“如果她对唐门不利,我会立刻杀了她。” 这事儿唐妙兴不至于拎不清:“有劳了,杨少爷。” 杨烈看着他,突然将两手抱在胸前,审视的目光定在他脸上,问:“如果她醒了,既不有求于唐门,也不会对唐门不利呢?” 唐妙兴半晌才道:“那就拜托你送她下山。” “……”这话没意思。杨烈停了停,又道,“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妙兴?” 唐妙兴短暂地愣了一下,而后连耳根都红了起来,急忙否认道:“杨少爷,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她毕竟……” 见他这个反应,杨烈的心情总算好了一点——他昨天想了一整晚,一整晚! 果然给他猜对了。 答案得到验证,杨烈很快又觉得索然无味。怎么说,这发展也太土了,他从前家里的小表妹要是知道这事估计能兴奋上老半天。但是要他说,真是,太无聊了。 杨烈和一双银红的眼眸对视了一眼,他微微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合了手中的报纸放到一旁。 醒了。 终于醒了。 昏迷了几天的少女反应依然很快,她眼中的惊讶之情一闪而过,而后便缓缓坐起,面带警惕,打量着眼前的一切。目光所及,屋里的陈设古朴简素,说的再不客气一点,有点……简陋。没过过苦日子的大小姐能肯定这不是自己相熟的任何一家的地盘,甚至不在城里,自己这是被人抓到山里了? 至于这个男人……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很久,怎么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 “你是……?”
“你不知道这是哪儿?” 她一手扶额:“我怎么会知道这哪儿,我晕了几天了?这点空你就是把我卖到东南亚我也不意外。” 还是个碎嘴子。 杨烈问:“你叫什么?” 她有些意外:“不是,你不知道我是谁,那你抓我干嘛?” 杨烈皱了皱眉:“先说名字。” “……丁安安。”她不知道这是哪一出,试探着说出个假名,却见杨烈听了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反应,不禁更迷茫了几分——他真不知道自己是谁?可是对自己下手的人明明目标明确,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直接动手了,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难道……他真的和那人不是一伙的? “丁安安?” “昂。”她连连点头。虽然能感觉到杨烈有点不耐烦,她还是腆着脸挪到床边,凑在杨烈脸前讨好地跟他笑了笑,“帅哥,是你救了我吗?恩人呐——你跟我说你叫什么,这是哪儿,等我回去了,必有重谢!” 杨烈微微往后仰了仰身子,他垂眼打量着她,从她的细长的眉毛一直看到两瓣红润的嘴唇。他记得最初在山下捡到她的时候她的唇瓣还微微泛白——莲姨果然妙手回春。这张脸这几天他看的多了,即使闭上眼睛也能一一回忆起来。 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如同黑夜里一盏幽幽着的灯,摇摆、明亮。 杨烈捏住她的后颈,她有些意外,却配合地跟着他的动作向后挪了挪。他觉得自己好像提了一只猫一样,他问:“听说过蜀中唐门吗?” 杨烈其实能感觉出来,她有些紧绷,有试探、有讨好,难得却并不讨厌。结合她之前所谓的卖到东南亚的话,不难推测她应该是被人追杀了。至于是如何出现在那里的,他想大概是阴差阳错,换言之,巧了。所以他也没有拐弯,直接了当问了出来。 他等着她要么感叹吹嘘唐门,要么迷茫无知摇头,然后就可以把人送下山了。 然而她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她虽然还在笑,但是那笑意中却突然多出了几分……他不想这么说一个落难的姑娘,但是确实是多了几分堪称猖狂的意味。一瞬间她整个人就松弛下来,一手拨开杨烈的手,道:“这是唐门啊,你不早说,吓死我了——哎,你谁啊?以前没见过你,新来的?你那什么表情?不知道我吗?旺爷他们没跟你提过?我,言九,没听过?” 进唐门感觉像回家一样。 杨烈脑中莫名浮现出这样一句话,他若有所思,道:“你不是叫丁安安吗?” 小姑娘已经从床上下来,赤着脚这里摸摸那里摸摸,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咱唐门还有这样的屋吗?这是后山?谁安排的,怎么把我放这儿了?哎这瓶子好像有点意思,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她回过头见杨烈正看着自己,眨了眨眼,问:“你刚刚说什么?” 一缕缕银丝在她面前浮动,虽然已经是最细的隐线了,但她对此再熟悉不过,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发现她的目光随着隐线移动,杨烈的眸光闪了闪。 还是个高手。 下一秒高手就被他捆了。 细线尽数缠在她衣服上,完美避开了她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细线的另一头悬在房梁上,言九被吊在空中,却丝毫不慌。杨烈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躲,只是将手刺从袖中滑落入手,道:“丁安安?” 手脚都被缚牢,但松紧控制得很好,足以控制她的动作,但只要她不过分挣扎,隐线就不会勒痛她。言九本就无意挣扎,近距离正对着他这张脸,她忍不住在他锐利的眉眼之间多看了几眼,只觉心底那丝异样的感觉越来越盛。 她一定在哪儿见过他。 线索无迹可寻,千头万绪折磨得她有些难受。手刺抵到她脖子上时她叹了口气:“帅哥,你是真的很帅,也是真的很瓜。法治社会,再说了咱唐门又不是变态,别动不动就来这套。我真是言九,不信你可以上网搜搜看。” “上网?” “小杨烈,我来给她换药,你去休息会儿吧。刚刚收到……”一位衣着打扮朴素的女人推门走了进来,在注意到二人的样子后吃了一惊,她连忙关上门,“醒了?这么快。” 杨烈同她点头示意:“莲姨。” 他的视线再回到言九身上时,发现她面色发白,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其中满是他看不懂的、沉重却汹涌的情感。他蓦地怔了一下,没由来的,他觉得自己应该明白,应该有所回应。 要怎么做? 他应该认识她。 不止如此,还要…… 肩上一沉,他猛然回神
,看向身侧的莲姨。对方脸上满是担忧之色,道:“没事吧,小杨烈?” 杨烈急促地呼了口气,一手挡在眼前,摇了摇头,才道:“我没事,莲姨。她……她好像……” 他难以描述那种古怪奇异的体验,只是本能地察觉到自己似乎与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之间有什么联系。 到底是什么? 莲姨似乎还在跟他说什么,他却听不清了。在四周逐渐归于寂静的时刻,一道微微发颤的声音扎入他耳中:“你……你叫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