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坐在位子上低了低头:“两个皮猴子,倒是怕礼节不周到,叫太孙妃见笑。在前头候着您吩咐呢。”
“我听闻贵府上的二公子才十个虚岁,还小哩,不妨事的。”
这倒是实话,这时候的男女大防还没有那么严重,因为宝玉与贾环年岁小,还没有到该避讳的时候,再加上太孙妃也想着多看看男孩子,好再生一个嫡子,便说不必多礼,叫两位少爷进来见一见。
一见之下,太孙妃倒是觉得贾氏的嫡亲弟弟长得真是好!大大的杏眼,黑白分明,眼珠子好像是墨玉;琼鼻挺直,唇瓣饱满;要不是眉毛长得英气,看着还更是秀气女相一些。
相比较起来,站在他身后有些畏缩的总角男童就不那么起眼了:也难怪,嫡出和庶出的,总归是有不一样的。
于是小胡氏又给宝玉一个扳指:“听说从前圣上还赏了你三石的强弓?”
得到宝玉点头的回答之后,小胡氏忍住想要摸摸对方脸蛋的冲动,克制地说:“那不要辜负陛下对你的期望。”
到了贾环那里,便是赏赐了一个荷包,与探春的样式一样,想来是太孙府批赏人的那种。
于是王氏的心里头觉得舒服点了:太孙妃娘娘就是晓得规矩的人!讲究!
走程序的礼节也尽到了(指的是王氏),想见一见可爱的男孩子也见到了(指的是太孙妃),总算是轮到元春与家人小聚的时间了。
在此,小胡氏顾念着之前贾氏的小产也算是为自己挡灾了(心照不宣、并未传扬),准备下回贾氏一有孕就给她请封,此时贾氏不过是与娘家人见见,小胡氏并不会连这点小事都要为难她。便是很痛快地叫贾氏领着家里弟弟等人去自己的院子坐坐,又叫小厨房中午给贾氏那边送些点心、果子过去。
到了元春的屋里,王氏就先把小的们打去抱琴那里吃果子。
临了,王氏还问元春:“怎么抱琴今儿哆哆嗦嗦的?”
元春苦笑,这如何说得,抱琴去了一趟慎刑司之后,胆子都吓破了。可是个中缘由涉及皇室,倒是不好和太太详说。于是贾元春便含糊了过去。
王氏只当是抱琴有什么差错被元春罚得狠了,于是还教育元春:“她毕竟是从小与你一块儿长大的,现在在这太孙府里,就是你的心腹与耳目,一定不要苛责了。对了,日后也不要昏头昏脑的,用她来笼络太孙,知道不?”
方说完这个,又说起小产的事儿,王氏的眼眶又要红起来了:“我的大姐儿哎,在家的时候你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连油皮都没有蹭破过。”
元春想起小产时,小腹一阵一阵的坠痛以及从下体涌出的鲜血、最后留下来的肉块,心头就一酸。但是她强忍着笑笑说:“太太说什么傻话。只是这孩子与我的缘分还不够罢……”
王氏也晓得自己失态了,元春毕竟是和那李氏住在一个院子的。于是她深吸一口气缓了缓:“老祖宗叫人去回春堂问了一些滋补的方子,也不好大喇喇给你置办东西送来,免得招了别人的眼,就把这方子献给给了太孙妃,又这给你抄了一遍。我再给你带来一千两银票,有什么想吃想买的,你自己瞧着办,千万不要亏待了自己。”
“太太……”元春捏着银票,心里哪里会不明白,这是自己母亲从账目上东挪一点、西挪一点,凑出来的。身为贾氏女,理当与太太讲道理,如此作为非贾家妇该做的。可是身为王氏的女儿,元春实在不忍推辞母亲一片苦心——再者说,自己在太孙府里,确实是需要银钱。于是她憋红着脸收下了。
与元春说完悄悄话,王氏总算是叫宝玉等人进来了:“老祖宗说,叫宝玉领着三丫头和环哥儿来看看你,我想着,他俩确实和宝玉不一样,从前见你的时间也少,还是带来见见的好,免得日后……”后头的话说的有些轻了,因为王氏觉得自己这样子在庶出孩子面前说话也是不太合适,自己心里头不喜欢这俩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也就算了,大面上的规矩还是要不出错的好,不然万一被学嘴或者告小状,被老祖宗或者老爷知道了,心里头有疙瘩,白白便宜了赵姨娘。
探春和贾环由宝玉领着,给大姐姐见了礼,元春摸了摸两个小的脑袋,叫抱琴拿来见面礼,给宝玉和贾环的是各自一套房四宝,明面上瞧着差不多,但是材质、价钱就有区别的,识货的人都能看出来,估计贾环这个不爱读的是看不出来的。
给探春的是一套带铃铛的银手镯——虽然银饰不值钱,但是这一套做工精细,又是镂空又是拉丝的,手艺钱绝对过手镯本身重量的价值了。
三人谢过大姐姐。
然后,元春将手搭在宝玉的肩膀上:“宝玉也高了,瘦了。”说起来,自己也有两年多没见到宝玉了,当初自己手把手教写字的小弟弟一转眼,个头就快到了自己的肩膀。
“还在练字吗?”元春不知道与宝玉说些什么,内宅的话是和太太说的,可是自己现在除了在内宅与一众女眷应酬打机锋,就是在屋子里写写字,也没什么日常活动了。
“练着,现在在习颜体。”
“字帖还尽够么?殿下也收藏着一些名家的帖子,改明儿我去讨一些,叫抱琴给你送去。”
宝玉听到这个,心头想的是不要麻烦这个身份贵重的“姐夫”比较好吧,毕竟自己姐姐可是个小老婆。
王氏听到这个,却觉得元春虽然现在小产掉了一个孩子,但是在太府的日子应该还不错,如能够轻易开口与太孙讨要字帖,可见她与太孙的关系还是比较亲密的。日后,日后再有孩子也不是难事!
至于两个小的。探春稍微明白着些,但是她也晓得自己今天只是陪客,还是老老实实坐着比较好。那贾环就完全不能听懂大姐姐的言下之意了,只是觉得太孙府这么尊贵,拿出来的帖子也必定是好东西吧——额,可是不管是不是好东西自己都不太感兴趣……哭脸。宝二哥要是收到大姐姐的字帖,肯定会抓着自己一起练习的,想想就觉得有些苦闷呢。
幸好王氏开口婉拒:“哪里就需要你操心了,老爷给宝玉找来好多字帖,老祖宗还去自己嫁妆里翻出什么碑什么,倒是叫你老爷知道了,听得眼馋。你啊,殿下外头差事忙,你就不要给殿下添麻烦了,些许小事,不要麻烦他。还是快点将养身子……”出了孝之后好在怀一个,有了孩子,才算在太孙府站稳了脚跟。
元春见宝玉也是点头(赞同王氏叫元春养身子的言论)的样子,无奈笑笑:“好罢,好罢,我只是说一嘴,倒是叫太太教训了好几句。宝玉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还在一旁干看着。”倒是这样的教训,很有在闺阁中的感觉呢……元春眨了眨眼睛,止住了湿意。
时间总是过得飞快,王氏觉得自己见到大女儿才没一会儿,就到了该走的时候了,虽然太孙妃小胡氏那边传来的意思是叫元春可以留一留母亲吃饭,但是这客套话,要是在真的做了,也就显得荣国府没有规矩了。
规矩,做妾要有做妾的规矩,哪怕这个妾是皇太孙的,哪怕这个妾的已故祖父贵为国公,妾,还是妾——立着伺候别人的女人。
元春含泪送走母亲与弟弟妹妹,只恨相处的时间不够长,心里还是有些感慨的:莫怪当初自己被赐婚之后阖府也算喜洋洋了,只有老祖宗是态度复杂,也许,老祖宗早就预见到了自己如今的情境吧。
探望了元春,王氏又领着一串萝卜头回家。
马车上,探春在元春屋里就戴着的银手镯叮当作响,她看见太太皱着眉,神色不虞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把镯子捂住,叫它不要出声响,以免惹得太太不快。
贾环虽然年幼,但是从小被赵姨娘灌输的概念还是有一点的,一定一定不能惹太太生气,在太太面前低头佝脑不说话才不会错。
沉浸在与大女儿分别的悲伤情绪中,王氏没注意庶女的小动作与庶子的坐姿,即便看见了,也不会在意。
宝玉看了看探春与贾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一夫一妻多妾制度啊,庶出啊……我无法与整个社会的价值观抗衡,甚至无法改变家里人诸如大哥哥、琏二哥的观念,更别想插手自己老子、大伯的房中事,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证以后自己没有庶出子女的出生,以免他们作为自己的骨肉,却落到如此尴尬的境地。
王氏归家,自然要给老祖宗请安的,贾母关心过元春的近况之后便叫王氏退下了——毕竟身为执掌中馈的妇人,王氏每天也是连轴转的,今儿出去半天,回头还得与采买的人对一对账目什么的。
宝玉现在虽然住在前头院子里,但是因为贾母实在是挂心他,倒是要求日日早晚餐都要来自己院子里吃——本来老祖宗还觉得宝玉早起就前后院子的跑太辛苦,谁知他坚持早起锻炼这么多年了,身体好得不得了,还不知是有了什么技巧,走起路来呼呼生风,度可快。前院的一到四更也就罢了,好歹都是半大小子,一路小跑也能追上;一到六月毕竟年纪也小,体力好,跟着跑习惯了也能赶上;可是苦了钱嬷嬷和后头院子里的其他丫鬟,每次见着宝二爷,若有有事得赶紧说事儿,不然宝二爷就走远了,追得可辛苦!
“你大姐姐可还好?”不论是宝玉有个梦中师傅太乙真人,还是与那神医沈千针颇为投缘,单单任何一点都足以让贾母更加相信宝玉嘴里说出的话,而不是王氏的。
“我瞧着大姐姐的身体还算可以,不过好像心事略重了一些。”宝玉算是个半吊子,但是看得出来元春的精神头还是挺好的,这人嘛,只要自己对生活有追求有盼头,又没有身体上的恶疾,总是会从心灵上的打击中缓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