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慎郡主冷眼看着匍匐在她裙摆不远处的儿子许久,突然笑了。
“世子,言行小心——宛燮,可不是什么左都御史,他是被处以流放的奸臣。他那些罪状,都是三法司按着流程判的,宛宅,也是皇帝亲自下旨抄的。”
这么多年过去,她的笑容依旧美艳动人,但是看见她的笑容的人多半要心惊胆战,因为那是毕竟是莺粟殷红,即使丰艳不减丹药。
“我听说,世子的额头,在战场上负了伤,损及记忆,但是这是朝廷大案——言行小心啊,世子。”
景佑抬起头来,直起上身,却依然跪在地上。
“战场杀敌,哪有不受伤的,母亲多虑了。至于母亲刚刚说的朝廷大案,儿子受教。”
他抬眸,刚刚眼底掩藏的万里雪国寒意突现,霎那间席卷了整个堂庑,宛湄坐在纱屏后,只觉得身上一冷。
“只是,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母亲请的那几位大臣和司礼监的内侍——”
景佑的脸上浮现了和母亲淑慎郡主极为相似的笑容。“他们人呢?”
淑慎郡主那张妍好千态的脸,随着儿子的这一句话而一瞬间变得苍白铁青,她想要说话,牙齿却直打颤。
“竖子!你好大的胆子!”
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被一张薄薄屏风隔绝,里面这小小一隅显得格外平静。
听着这一对母子相争得愈来愈激,宛湄盘着手里的斑指,慢慢地笑了。
她和她的姨母其实并不相像,但是那两点笑涡却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深浅不同。
“母亲糊涂了,儿子是大昭晋王世子才对,胆子大的,也不是儿子,而是母亲您。”
淑慎郡主缓过一口气来,发髻上的玉步摇叮吟作响,她的眉目间,正烧着心中的郁积的怒火,嘴角向后略弯,显出她的抑制:“你是向皇帝参了我,还是对那几位大人做了什么?我告诉你,你可以在战场上杀人喝血,但是这里是大昭的京都蓟城!容不得你胡来!”
“噢?儿子只当母亲不记得这里是京都蓟城了,原来母亲知道——自己住在天子脚下!”
景佑清雅微凉的容颜上笑意漠然。
“结交内侍,是死罪。母亲真当皇帝把内阁会议之权交托给你,是因为皇帝自己春秋已高,圣体不豫吗?是皇帝要一个傀儡!要是皇帝知道,内阁权臣和司礼监的人在王府里碰了头,见了面,父亲,母亲,兄长,还有我,一个都活不了,哪怕大昭嫡系绝了后,皇帝也照样一个——一个都不会放过的。”
淑慎郡主想起身,却又气又慌没了力气,直打着那弥勒塌的塌面,指着景佑道:
“混账东西,混账!”
两者正僵持不下的时候,只听得纱屏后头,传来一声“啊嚏”!
景佑听到了这熟悉的打喷嚏的声音,侧头看向那纱屏,虽然看不清里面的人,心下也猜到了八九分,于是站起来,看着面前气极的淑慎郡主,说道:“看来江先生谋除了蓝学士还不够呢,现在又来打儿子我的主意了。”
淑慎郡主早就气得没了话,连连摆手命景佑世子走。
景佑低头苦笑了一下:“母亲既然身体不适,就请早些叫郎中瞧了,好好歇息吧,儿子不叨扰母亲了。”
等到景佑行礼退下,宛湄才从纱屏后头出来。
已经收起了莞尔笑颜的宛湄,黛眉微蹙,含颦担忧。
她看向淑慎郡主的背影,眼睛里仍然还有一抹嘲讽的笑意。
对,就是要这样,这样就对了。
宛湄走到淑慎郡主的弥勒塌前跪下,眼睛里那最后一抹笑意也已经被掩饰住。
她拉住姨母微微颤抖的冰凉左手,柔声细语地说道:“姨母,不会有事的,世子刚刚不是也说吗,你们毕竟是母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又怎么会到皇帝那去参您呢?他虽是杀人,但那是在战场上,如今天子脚下,他也得按规矩来。世子顶多是拦下了各位大臣来王府,至于怎么拦——”
宛湄放下淑慎郡主已经被捂暖的左手,轻轻执起她的右手。“世子是个聪明人,不会过分的。”
淑慎郡主无力地摇了摇头,闭上眼睛抿了一下嘴,半天才缓缓道:“太子薨了,皇孙归京——大昭要变天了。”
“姨母,放宽心好了,再怎么变天,都是恩出于上。”
淑慎郡主瞥了她一眼,不说话。
宛湄也不再张口,只低头用双手去暖和淑慎郡主冰凉的右手。
堂庑的沉沉死寂突然被一声推门开启的声音打破,屋里的雍容妇人和绿鬓朱颜的年轻女子都同时望向门口。
只见王妃的侍女成蹊慌慌张张,疾步跑到她们面前,不知是有意行礼,还是累极地无意膝盖一软,跪在她们面前。
淑慎郡主一把撇开宛湄的手,挣扎着站起来,惊得身上暗色绸缎里的蝴蝶乱舞纷纷。
“王……妃,王妃,大臣们……大臣们是……是往宫里去了,都往宫里去了!”成蹊一向稳重周密,此刻却是六神无主,汗如雨下。
淑慎郡主震住,一种最可怕的可能,一种极其悲惨的结局已经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恐惧使她全身都止不住得战栗起来。
淑慎郡主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晋王的兄长惠仁太子对刚刚生下景佑的自己说出那句话的时刻。
久远的绝望惊骇再一次如潮水般,无情地吞噬咀嚼着她。
成蹊跪行着爬到淑慎郡主身边,哭泣着抱住战栗不止的郡主,想用自己温暖却渺小的怀抱,安稳自己的主人。
淑慎郡主在成蹊的肩窝里闷闷出声,阴沉晦森得好像地府里传出来的声音:“宛湄,其实蓝挚根本就动不得,对不对?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王妃!”宛湄慌忙跪下,声音委屈不已。“宛湄不知王妃何意!”
淑慎郡主却是瘫软在成蹊怀里,几乎晕厥过去,再也说不出话来。
“如果不是你通过何夫之向王妃献计,还说什么只要不逼得蓝挚太紧,就不会跨越皇帝的底线。”
成蹊看着怀里痛苦得几近昏过去的淑慎郡主,哭着朝宛湄质问道:“结果呢?蓝挚一动,皇帝就认为沈党势大,召世子回京平衡局势,扶植清流,王妃也因为……因为今天的事而……而如此!江先生,你来王府,到底安的什么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