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灵璧瞪大了双眸,先生……分明刚才还好好的呀,这是怎的了?
不及思量,“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喟叹声,已然在运粮河上几不可闻的“喔啰啰……”,以及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嗨咋嗨咋……”声中,不期而至。
时也运也,又恰好同山前采石塘中此起彼伏的“兄弟们啊,上力打啊!吃猪肉啊,喝烧酒啊……”的打石号子不期而遇,更唱迭和。
汤汤乎!昂昂乎!
纵使灵璧生于斯长于斯,血脉中就流淌着江南的水色,眉间有这山河,眼底存着俚雅,亦闻所未闻。
一个寒噤沿着她的脊梁直流下去,哪还管甚的仙家气派。
屏气凝神,就这么痴痴地立在风口,又不知过去了许久,方从惊艳中回魂。
紧攥着两个肉乎乎的小拳头横在胸前,又蹦了两蹦,额前的乌黑刘海跟着上下翻飞,方才亮着眼睛憋出一句:“真是绝了!”
若不是亲耳所闻,打死她都想不到素来绮丽多情的四六骈,竟能同乡野韵致的号子俚调这样调谐!
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先生听,她有预感,不论先生这是怎的了,听过后都会感到欣慰的。
只起心动念,“先生”两个字儿刚刚立上舌头尖儿,笑容就凝在了眼角眉梢。
“糟糕!”
一拍脑门,灵璧急匆匆地迎风打了声招呼:“你们玩,我先回去啦!”说着就拎起粗裙,被兔子撵了似的折身往掩在橙黄橘绿之间的石墙瓦舍窜去。
又有几不可闻的呢喃被丢进风中,骨碌骨碌地翻着跟头,捞过来细听,好不可怜:“啊啊啊!先师保佑啊……”
在学堂门口站定,灵璧深吸了一口气,晃着额前被颠得七荤八素依旧兴致高昂的刘海,又抻了抻身上拧成了麻花的裙摆,垂下头来,乖巧地朝上首阖着眼皮靠坐在太师椅上,显然还沉醉在诗中的陈先生屈膝福身。
敛了一瞬,方才起身,眼珠子转了一圈,到底不忍打扰,踮着脚尖回到自己案前,头一桩事儿就是先把压在本上的戒尺还回陈先生案头的竹筒内。
戒尺悄无声息地归了位,灵璧跟着悄悄松了一口气,腰板都跟着直了起来,安安闲闲地复又回来,脊梁骨怎的隐隐有些发痒?
自不敢伸手去挠的,也不敢东张西望,只微垂着脑袋,远山眉吭哧吭哧地翻过一座山头,又翻过一座山头,眼珠子也跟着缓缓地移动,不觉地朝斜后方瞥去。
吃奶的力气都花在了黑黢黢的眼珠上,眼看着就要脱眶,不觉地伸手就要去接,还真叫她找到了芒刺的来源——同窗陈既庭阴测测的目光。
再见他一个沉甸甸的大白眼径直丢过来,又僵直着身子倏然起身……这还有甚的不知道的。
像被火钳烫了一记似的飞快收回了目光,灵璧不觉地膝盖一弯,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怎的又是他?
舔了舔唇瓣,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偷偷转过头去瞅了眼陈先生身后供奉的先师神位,灵璧认命地耷拉了脑袋,看来就连一向护着她的先师都不站她这边儿了。
乖乖在心里同先师认错,又伸出右手,屈起食指同中指,在左手手心里扣了扣。
抱歉抱歉!
可她真不是故意的。
陈先生的规定,她自然一个字儿都不敢忘的,这么些个同窗,她也不是不放在心上的。可方才不是一时贪玩……不,不是一时失神嘛,她是真不晓得究竟耽搁了许久,要是果真因为她的缘故,又害得同窗尿裤子……忽闪忽闪的杏仁眼又不觉地往后作劲儿,径直憋成了笑眼,这多不好!
左等她不回右等她不回的陈既庭可算等回了小脸红到发光的灵璧,刚刚松下的一口气却就这么哽在了喉头。
没心没肺的臭丫头!
觑了眼似在闭目养神的陈先生,陈既庭杀鸡抹脖子似的瞪牢了她,眼泪水都快瞪出来了,方才等来了她还算像样的赔礼。
脸色微霁。
这疯丫头!
又不晓得上哪儿疯去了,亏他还以为她掉进了粪缸,正打算去捞她。
又顺着视线往下看,贴着黑色绣花栏干的裙边上倒是没沾上甚的草屑树叶的,瞧着也不像勾了丝的模样。
不过却没打算这样轻易绕过她去,怎么着也得给她个教训才是。
心里如是想着,陈既庭扬起下巴,隔空戳了戳灵璧嘴角的那泓小梨涡,方才捻着手指走上前去,恭敬地给耷拉着眼皮的陈先生作揖,取了似乎还留有余温的戒尺压回自个儿案头,不觉地攥了攥拳头,装模作样地出门……绕圈去了。
已然坐回自个儿座位的灵璧瞪圆了眼睛,盯着陈既庭的宝蓝色长衫看,似是要看出花儿来,坐她右手边的太湖,玲珑大眼骨碌骨碌地转着,好一会儿,拿挡脸,轻咳了一声,眼见灵璧余光瞥过来,就做口型与她看:“别睬他,成天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