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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寒兰 (1) (1 / 2)

第四十章:寒兰(1)

四更已过,深秋的夜空中月华疏散、星辉黯淡,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天觉寺层层叠叠的广廓重廊,掩映在百年高龄的苍松翠柏之中,益发显得静谧而神秘。晨课还要等一个时辰才会开始,此刻整座寺庙都在沉睡,万籁俱寂中,唯有天音塔上通体悬挂的铜铃,在秋夜的寒风拂动下,奏出离尘脱世的梵音。

天觉寺后门外的小院中,了尘大师的禅房内烛火摇摇曳曳、且续且灭,沈珺依然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垂头坐在了尘的身旁,没有半点儿动静。李隆基在外屋的桌边坐了半晌,困意渐浓,天音塔的铃声像催眠的乐曲,令得他哈欠连连。望望窗外,夜色昏沉,李隆基想,还是明早再给皇帝祖母和爹爹送信吧,到时候少不得一番盘问,人仰马翻的,恐怕连大师的亡魂都不得安息,此刻还是让那个从天而降的姑姑,安安静静地在大师身旁多陪一会儿吧。

想到这里,李隆基站起身,悄悄来到里屋门边。沈珺独坐的身影是那样娴静、安详,宛如贞洁的处子。李隆基好奇地打量着她,端秀素洁的容颜远不如他所熟悉的皇族贵妇那般娇艳雍容,却别有一种璞玉般的质朴和美好,只是眉宇间的沉痛彷徨叫人观之不忍。这位连本名都没有的姑姑,她有着怎样特别而曲折的命运?她对认祖归宗有多少情愿呢?她能从容面对成为大周朝郡主的突变吗?李隆基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找机会先问问姑姑自己的意思,如果她不愿意卷入李氏宗嗣的漩涡,也许他李隆基可以帮她保守这个秘密……

又一阵梵铃声脆,李隆基坐回到桌前,到天亮至少还有一个时辰,他的眼皮直打架,终于抵挡不住倦意侵袭,伏在桌上酣然入睡。好像才刚合了个眼,突然他感觉有人在摇晃自己,李隆基猛地睁开眼睛,从椅子上腾身跃起,正对一张陌生男人严峻的脸。

“沈珺在哪里?!”那人低声逼问,凌厉的目光直刺李隆基的面门。李隆基愣了愣:“你……是谁?”“我问你,阿珺呢?!”“你……”李隆基颇为不忿,怎么说自己也是个王爷,对方不报名姓,还像审问犯人似的叱喝,算什么意思?还有,自己的那几个随身侍卫是怎么回事?竟然放陌生人随意闯入……李隆基狠狠地瞪着对方,张开嘴刚要喊人,那人好像能看透他的心思:“不用叫了,院子的三个侍卫是你带来的吧,都叫人放倒了。”

“什么?!”李隆基大惊,那人继续追问:“你什么动静都没听到?”“没有……”李隆基十分懊恼,看来自己真是睡死了。“那就应该是沈槐,阿珺一定是自己跟他走的。”那人自言自语了一句,抛下李隆基扭头就朝外奔去。“哎!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找人!”李隆基一边喊一边紧跟而出。外面依旧是一片漆黑,那人转眼就消失在如墨的暗夜中,李隆基急得正跺脚,耳边顺风刮来急促的铃音,他拧眉细听,忽然眼睛一亮拔腿就跑。

李元芳循着铃声飞奔至天音塔下时,天地间突起一阵狂风。天音塔上梵铃随风乱舞,卷起阵阵铃音,迫切催人如骤雨倾泻;猛烈的疾风吹散遮星蔽月的漫天乌云,微光自天顶破开黑沉沉的夜幕,天音塔的阴森暗影,如厉鬼般凸现在他的眼前!

抬起头,李元芳仰望高耸的塔身,那一个个比周遭更加黑暗的洞口便是圆形的拱窗。他聚精会神地逐层扫视这些黑洞,果然,若隐若现的红光从最高的拱窗中泻出。李元芳深吸口气,握紧双拳冲进塔底敞开的木门。

塔内伸手不见五指,李元芳凝神倾听,从头顶上传来细琐的声响。他屏息蹑足,循级而上,一层、两层……声音越来越近,眼前也渐露微亮。终于,李元芳在最高的几级台阶下止住脚步,因为他听到了一个女声,怯怯的,但醇净柔美,如同夜莺鸣啭。只听她在问:“哥,你找的什么……”她的问话立即被沈槐粗暴地打断:“少啰嗦!你在旁等着便是!”

沈珺不再吭声,只愣愣地望着四处翻寻的沈槐。他帽歪甲斜、满身满脸的血污和汗水,看得沈珺心痛不已,但她不敢多问,也不敢替他料理,唯一能做的就是痴痴地跟在他的身边,而这已是阿珺此刻所希冀的全部了。其实在金辰关外,沈珺之所以答应跟随李元芳回洛阳,私心里不过是抱了一份渺茫的希望,希望能再见到她的“岚哥哥”,并且已暗暗下了决心,这一次如果他再次将她捐弃,她必不苟活世间。

谁知才刚到狄府,她就又被李元芳送至天觉寺,并且做梦都没有想到,还在这里见到了所谓亲生父亲的最后一面。并非没有震撼、也并非没有触动,然而到了此时此刻,沈珺已完全心力交瘁,她根本无力思考、更无心感受,守在了尘的遗体前时,她整个人都是木的、冷的、空的,当所有的过往都轰然倒塌时,沈珺觉得自己神魂俱丧,只剩下一幅轻飘飘的躯壳。

但是,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沈槐出现了!不管有多么狼狈、多么鬼祟,在阿珺的眼里他仍犹如天神降临,将她从噩梦中唤醒,带回生的激情和爱的力量。沈珺什么都不在乎了,什么都管不了了,既然波诡云谲的命运本就难于承受,不如就把自己这一不值的性命,尽数交托给了他——她此生唯一的信仰:“岚哥哥,阿珺一无所有,阿珺只有你了!”

他们手携着手,悄悄从沉睡的小王爷身旁走过,又一起跑上叮咚奏鸣的天音塔。沈珺觉得似乎又回到了好多年前,她难得能逃开沈庭放的打骂,跟着岚哥哥在荒野上奔跑玩耍。他们在黑暗的天音塔中拾级而上,沈珺一边沉浸在腾云驾雾的幸福中,一边隐约感到自己正在奔向绝境。不过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即便死也是最甜蜜的。

沈槐扒下又一块墙砖,终于从后面掏出个黄纸裹起的小包。“把蜡烛移近点!”他低吼道,沈珺赶紧把手中的蜡烛挪到他的耳侧,几点火星悠悠飘落,沈槐又是一声怒吼:“小心点!别把丝绢烧着了!”沈珺吓得后退半步,手中擎着蜡烛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沈槐却心无旁骛,两只充血的眼睛瞪得溜圆,细细扫过丝绢上的蝇头小楷,他长长吁了口气:“哼,周靖媛倒是没骗人,总算让我得到这东西了。”

他抬起头,望一眼发呆的沈珺:“阿珺,你可知道这东西已要了好几条人命?”不等沈珺回答,他又自言自语:“老天保佑我沈槐命不该绝,今天得此‘生死簿’之后,只要赶紧找地方躲藏起来,等风头过了再另行谋划,不日定能东山再起!嗯,怎么样?阿珺,你说好不好?”沈珺冷不丁被他一问,嚅嗫着说不出话来。沈槐站起身来,冲她阴惨惨地一笑:“阿珺,你可决心跟着我走了?”

这一次沈珺毫不迟疑:“哥,你是知道我的!”黑暗中她的双眸闪亮,质朴的面容绽露从未有过的光彩。沈槐似有所动,喃喃低语:“阿珺,我也舍不得你啊,尤其不愿用你去做交换,让你西嫁梅迎春,更是情势所迫、万不得已……所幸你还是回来了,回来了。阿珺,从此后你我再不分离?”沈珺的眼中已蓄满泪水,向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沈槐毅然断喝:“我们走!”

“沈槐将军、沈贤弟,请先留步。”黑暗中有人在说话,沈槐和沈珺同时浑身一颤,这平静、低沉的嗓音他们都很熟悉。“扑哧”——火褶引,幽暗的红光中映出一个身影,李元芳镇定的目光依次扫过沈槐和沈珺的面孔,不知为什么,他的神色中没有半点征讨和敌视,只是掩饰不住的悲伤。

“是你!”沈槐脸上的肌肉抖个不停,李元芳朝他淡淡一笑:“是我,怎么?你不会也把我当成鬼吧?阿珺应该对你说过我的情况了。”说到这里,他瞥了眼沈珺:“看来还是我的错,不该把你独自留在天觉寺中。”“李先生,我……”沈珺顿时面红耳赤地垂下头,倒好像犯了什么大错。

沈槐总算稍稍恢复了点胆气,从齿缝里挤出半声冷笑:“果然是元芳兄啊,阿珺跟我说你还活着,我以为她是在痴人说梦,没想到是真的。元芳兄,李元芳!我实在想不通,你怎么就死不了呢!”李元芳挑了挑眉梢:“坦白说,对此我自己也感到很奇怪。”

“哼!”沈槐鼻子里出气,恶狠狠地道:“话虽如此,在下还是要恭喜元芳兄死里逃生啊!”“不必了。”沈槐点点头:“既然元芳兄大难不死,且已返回神都,狄大人侍卫长这个职位也我不便再占着了,何况狄大人他老人家对我百般看不顺眼,终归还是物归原主的好。元芳兄,烦请稍让一让,我与阿珺就此别过了!”

李元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沈贤弟要去哪里?”“这你管不着!”“嗯,我倒也不想管。”李元芳冷冰冰地道:“不过,要走你自己走,把阿珺留下,还有你方才找到的那件东西,也必须留下!”沈槐愣了愣,随即扭头盯住沈珺:“阿珺,他不让你和我一起走,他要你留下。你意下如何?”沈珺垂首低语:“我……我当然跟你。”“那就告诉他!”沈槐狂暴的吼声塔中荡起阵阵回响:“阿珺,你告诉他,你告诉李元芳!你要跟我走,天涯海角、生生死死你都只跟着我!”

沈珺窘迫难当地抬起头,对面暗影中一双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脸上,沉痛到绝望,令得她全身冰凉。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沈槐在她身旁喘着粗气,又喊了一声:“阿珺!”沈珺这才一个激灵汇拢神魄,她喉头哽咽着勉强道出:“李、李先生,你就放过我吧……让我走,和我哥一起走……”这些话她本以为会说得发自内心、理直气壮,但此刻说来,沈珺只觉莫名的悲怆,忍不住就潸然泪下,仿佛她不是在申明自己的意愿,倒是在与“他”生离死别……

沈槐诧异地打量着她,脸上浮起晦涩难辨的神情,他转向李元芳,拖长了声音道:“元芳兄,说来我还应该感谢你,把阿珺从西行的路上给截回来。还是你,把她送来天觉寺,且留下狄府的车夫和千牛卫,否则我又如何能探得她又回到洛阳,并且就在这座寺院中!咳……”他装摸做样地叹了口气:“当初我迫不得已送走阿珺时,只当这辈子都无缘再见了,哪里想到元芳兄伸手相助,才使我们有情人终得团聚。元芳兄,既然阿珺都说了要跟着我,你就好人做到底,不要硬将我和她拆散罢!”

李元芳不理会沈槐,却转向沈珺,用嘶哑的声音道:“阿珺,沈槐正被人追杀,你跟他走会很危险。”他的神色让沈珺又一阵伤心欲绝,她费尽全力却只说出低不可闻的话语:“我……我告诉过你我娘的遗言,我与他……我们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一处的……”“你告诉他了?你都告诉他了?!”沈槐突然打断她,兴奋地两眼放光:“好啊,这样才好,这样便用不着拐弯抹角了。”他朝李元芳跨前一步,咬牙切齿地道:“话既然都说明了,你且让开!让我们走!我没时间和你在这里干耗!”

李元芳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可能。”“你!”沈槐噌地一声拔出佩剑,李元芳冷笑:“想动武?希望你还是三思啊,沈贤弟!你不会已经把我们在并州九重楼比剑的事给忘了吧?”他淡淡地扫了眼沈槐的剑:“那时你用我的幽兰剑,都占不到丝毫便宜。今天我依旧赤手空拳,你信不信照样难进半步!”

沈槐握剑的手哆嗦个不停,他当然知道李元芳所言非虚,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李元芳稍等了等,又道:“沈贤弟,虽然我不知道追杀你的是些什么人,不过我想他们马上就会跟踪而至。另外……大人和曾泰应该也快到了。我劝你还是留下阿珺和‘生死簿’,你一个人走,我不会拦你!”“算了吧,何必学得和狄仁杰一样,玩这套假惺惺!”沈槐仰天大笑,笑得口沫飞溅:“我走?没有了阿珺和‘生死簿’,没有了职位身份,我沈槐还剩下什么!我就真的成了一无所有的丧家犬!到时候还不是任凭别人宰割!”

李元芳的声音愈加暗哑:“沈槐,不是你的东西终归不是你的,这道理你应该懂。”“是!我懂!我当然懂!”沈槐目眦俱裂地嚷起来:“你以为我很想要吗?我爹替我谋划了十多年,我却迟迟不肯行动,为什么?因为那些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还是安排你我相见……”他举剑直指李元芳:“李元芳,是你把我带到狄仁杰的身边,也是你亲手安排我成为狄仁杰的侍卫长,是你造成了今日的结果!你利用了我,今天又来说什么予取予夺,实非君子所为!你是小人!卑鄙无耻的小人!”

“你住口!”李元芳迎着沈槐的剑锋怒喝:“我对你是如何肝胆相照、如何信赖托付,你心里最清楚!”他咬紧牙关,每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沈槐,你本来已得到我的一切,此乃命运安排,我无话可说!……可恨你贪心过甚,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要怪,只能怪自己!”沈槐狂吼:“不!怪你,都怪你!是你先骗我上钩,继而逼死我爹,现在又回来夺我的阿珺,这是你的阴谋,一切都是你的阴谋!”“沈槐,你疯了。”李元芳不可思议地连连摇头:“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变得如此疯狂。”

“哥,李先生,你们、你们在说什么?我不明白……”沈珺全身颤抖,探手去抓沈槐的胳膊,他刚作势欲甩,又狞笑着将沈珺的手握牢:“阿珺,你不明白吗?奇怪,李元芳陪你一路返京,竟然没有对你说些什么?”沈珺牙齿相扣,语不成句:“说、说……什么?”“当然是真相!”“真相?什么……真相?”“关于你、关于我,关于那个死在金辰关外的老头子……最最重要的是……关于你的岚……”

“不!”一声凄厉的呼号让李元芳和沈槐同时震惊,却见沈珺泗涕横溢,发狂般地紧搂住沈槐,拼命嚷着:“不,我什么都不要听!我不要真相,不要……我只要你,岚哥哥,我只要你,只有你……”她将头埋在沈槐的胸前,失声恸哭起来。

沈槐也不禁落下泪来,他一手搂住沈珺,一手挺剑,悲愤难抑地道:“李元芳,这就是你处心积虑想得到的结果,对吗?现在这样你满意了吗?你终于报仇雪恨了是不是?啊?!”李元芳什么都没有回答,双目里却是烈焰滚滚,他一步一步向沈槐紧逼而来。“你,你想干什么?你别过来!”沈槐慌乱中一把扼住沈珺的喉咙,一边暴喝一边将她像盾牌似地挡在自己的身前。李元芳果然立即止步,只死死地盯住退向窗边的二人。沈槐接连倒退,冷不丁后腰已抵上拱窗的边缘。猛烈的寒风呼啸而起,激起铜铃狂鸣,天音塔下沉寂的院落中,突然间人喊马嘶,墨黑的夜幕中灯球火把大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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