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郁蓉(下)()
可惜这如意算盘被郁蓉在饯行宴上的表现打得粉碎。许彦平在得知经过以后,真正是痛心疾首,也由此更加恨透了郁蓉、许敬芝,乃至自己的父亲。也就是那场夜宴,使得他痛下决心,终于开始实施害死父亲,同时陷害许敬芝的毒计。在他看来,扫除了这两个人,许家的一切就在他的掌控之中,而郁蓉,到时候更是板上鱼肉,任由他摆布了。
“许彦平原本想陷害的是敬芝?”李炜喃喃着。狄仁杰沉声道:“要不是殿下临时召走了敬芝小姐,被陷害的就必定是她了。郁蓉突然代替敬芝,也给了许彦平一个措手不及,但当时的情况已经不容退缩,所以他还是按计划行事,只不过受害人由敬芝变成了郁蓉。”
谈话至此,席间三人都沉默了。窗外,深秋的明月比其他时候更亮更圆,晴光挥洒在静谧清冷的龙庭湖上,波光轻轻摇曳,荡出无尽的怅惘。天地无言,星月无言,人亦无言。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炜举起手中的酒杯,表情复杂地道:“怀英兄,汝成兄,这案子实实在在地印证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道理,来,且让我们干了这一杯!”三人仰起脖子,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李炜又想起件事,道:“还有一个问题。”狄仁杰微笑:“殿下请问。”
“一个多月前去仁济堂买砒霜的女人是谁?”“据许彦平供称,此女是他在外包养的一名姘妇。这女人出身江湖,不知从哪里搞来个逐步下毒的方法,帮许彦平在蜜丸中掺毒的也是她。今天下午衙门已经将她逮捕归案了。另外,虽然毒丸服尽许长史定然一命呜乎,但确切的发病时间并不好掌握。因此许彦平还命人将每天夜间的剩粥也都收好,随时准备投毒陷害敬芝小姐。”
屋子里再度陷入一片沉寂,顿了顿,狄仁杰又冷然道:“还有一点:一个多月前黜陟使还未到汴州,许彦平那时就开始准备毒药,很难说他当时到底想毒杀的是谁啊!”仿佛是应和他话语中所揭示的人心险恶,窗外突起一阵凛冽的秋风,伴着狄仁杰的话音竟将窗扇猛地吹开,侵骨寒意扑面袭来,带来暗黑深处令人悚然的邪祟。谢汝成惊跳起来,奋力将窗扇阖上。
三人重新围拢在桌旁,正要继续举杯畅饮,门上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李炜一皱眉:“什么人?”还是谢汝成站起来去开门,刚问了句:“是谁……”就呆在了门边。李炜和狄仁杰朝门口一看,也都从椅子上跳起来。
屋内熠熠的烛光晕染到稍显昏暗的走廊上,柔和的阴影环绕中,许敬芝和郁蓉两位姑娘的倩影,在三个男人微醺的眼中,竟有点儿如诗如幻的味道,一时都说不清楚究竟是人间的活色生香,还是下凡的天仙女神……看着三人越发涨红的脸,许敬芝“扑哧”一笑:“你们打算让我们两个就一直站在门外吗?”
三个男人手忙脚乱地把两个姑娘往屋里让,又请她们坐上主位。可是许敬芝和郁蓉来到桌边并不坐下,郁蓉擎起酒壶,默默无语地斟满五个酒杯。许敬芝举起自己面前的那杯酒,正对狄仁杰微笑道:“嗯,今夜我和郁蓉特意过来,就是为了给法曹大人敬上一杯,感谢法曹大人查出了害死我爹爹的元凶,也为我与郁蓉洗清了不白之冤。狄大人,从今天起,您就是我许家的大恩人!”
“敬芝小姐言过了,狄某实不敢当。”狄仁杰简单地客气了一句,几个人均一口喝干了自己的那杯酒。李炜看两个姑娘仍然站着,便招呼道:“敬芝、郁蓉,来坐下啊。既然来了,今天你俩可得陪我们喝到烂醉!”许敬芝笑意盈盈地看着半醉的李炜,微嗔道:“你呀!陪你们喝到醉是可以。不过呢……郁蓉要单独谢谢法曹大人,所以,谢先生,还请你帮忙搀着这个醉仙儿去隔壁,敬芝在那里陪你们二位一醉方休,如何?”
狄仁杰始料未及,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许敬芝赶着李炜和谢汝成已走出了屋子。房门一闭,刚才还热热闹闹的朋友聚会,突然变成他与郁蓉两两相对,狄仁杰倒有些不自在起来。他抬起头望向对面,那双清朗明澈的目光已经毫不躲闪地投过来。恰恰是这坦白直率的神情,为她绝世的姿容增添了孩童般的纯真,也消弭了狄仁杰最初的几分尴尬。微妙的吸引,混合着同情与欣赏,让他这颗男人的心在此刻既跌宕起伏、又沉静祥和。
此间寂寞安宁,隔壁屋中的欢声笑语隐约传来,狄仁杰和郁蓉同时侧耳倾听,不觉相视一笑。就在这笑容之下,郁蓉明净的目光突然闪耀起来,那唯她独有的热烈和执着,像火焰般在她的双眸中猛烈烧起来。她从芳香飘溢的轻纱袖笼中,轻轻抽出一柄折扇,双手举到狄仁杰的面前,微颤着嗓音道:“狄先生,您救了郁蓉。郁蓉想送您一件礼物。”
“这……郁蓉小姐太客气了。”狄仁杰本能地要说出婉拒之辞,但一看郁蓉的神情,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伸出手去,他摸了摸褐色的玳瑁扇骨,丝丝凉意沁人心脾,他不由自主地拿起折扇,缓缓地在眼前打开。
骨架绮丽的字迹轻盈飞舞,仿佛是她的曼妙身姿跃上扇面。狄仁杰默默诵念着诗句,几乎扼制不住心荡神移的悸动。他抬起头,低声问:“郁蓉小姐,这首幽兰诗是谁所作?”郁蓉垂下眼睑,答非所问:“狄先生可喜欢?”“很好,质朴清新中透出烂漫和高洁,我……很喜欢。”郁蓉猛地抬眸,烛光下她的面容仿佛透明的白玉:“这诗是郁蓉所作。狄先生,您若是喜欢,就请收下。”
狄仁杰感到,激情挟带着摧枯拉朽的巨大力量,犹如翻卷的浪涛顷刻吞噬粗砾的岩石,正欲将清醒冷静的理智淹没无痕。有那么短暂的一刻,他好像就要屈服了,真的很想彻底释放出内心充溢的和渴求;让生命的欢娱在两心交融中达到巅峰……人活一世,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追求、更值得付出的吗?
见他还在踌躇,郁蓉有些着急了。她频频眨动丝般的睫毛,漆黑的眼睛里不知不觉已蒙上一层淡淡的薄雾。好像是在向他祈求,又好像是要奉献自身,她微微前倾,向他伸出双手,就用这样最谦卑的姿态,和最痴迷的神色,对狄仁杰说出了一句话。
这是一生中,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的话。在那之前、自那之后,都没有过。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只因这世上唯有一个郁蓉,才有这样的勇气和赤诚。然而在当时,他却被大大地震惊了。似乎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灼热的头脑骤然冷静下来。他,毕竟还是他,以冷静和果敢著称的狄仁杰。重新寻回理智的那一刻,他不禁鄙夷自己短暂的软弱,并暗自庆幸一切都还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虽然用的是最温和的语言,狄仁杰还是拒绝了郁蓉的馈赠。起初他很担心郁蓉的反应,怕她会难过会受伤,但实际上她只是显得有些迷惘,似乎一时无法理解对方的态度、和自己的处境。看着郁蓉沉默无语地收起折扇时,狄仁杰突然感到莫大的心痛,尽管她的举动镇静如常,低垂的眼睑遮去了那双勾魂摄魄的目光,这多少让狄仁杰松了口气。但遗憾、不舍、歉疚,甚至由她的沉稳所引发的隐隐失落,如蚁噬骨迅速弥漫全身。只不过片刻之前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在狄仁杰此刻的心境中,好像都被笼上沉黯的灰色,不再那么令人向往和兴奋了。
好在,隔壁房间的李炜恰逢其时地醉倒了。狄仁杰赶紧自告奋勇,送李炜回迎宾客栈。许敬芝和郁蓉就由谢汝成陪护着返回许府。在醉月居门前,狄仁杰搀扶着东倒西歪的李炜,目送许敬芝和郁蓉登上马车。就在车帘放下的那一瞬,他又一次感受到了那双目光,好像利刃划破深秋的夜色,在他的心中从此刻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秋意日浓一日,十多天后的凌晨,汴州城飘下了乾封元年的第一场雪。这场雪从黎明下到正午,悠悠荡荡、漫天飞扬。到午后雪渐渐止住时,汴州城内外已是一片银装素裹、粉妆玉砌的冬日即景了。已是十一月底,时近岁末,刺史府的公务十分繁忙,到处都是人仰马翻的样子,相形之下,狄仁杰这个法曹判佐倒有些无所事事了。若非万不得已,谁又会选择在这年关将至的日子里打官司呢?
雪止日出,阳光重新闪烁在盖满积雪的松柏枝条上。狄仁杰这两天难得轻闲,反而有些无所适从,见院中雪景正佳,便到东跨院内散步赏雪。恰在此时,他收到了李炜发自长安的一封信。衙役送上信,狄仁杰贪恋灿烂暖阳和雪后清冽舒爽的空气,便站在一棵苍柏下启封阅信。哪知看着看着,他却如坠雪湖,通体冰凉!
李炜在醉月居欢聚的第二天就匆匆忙忙返回了长安。他本来就是私自离京,见许思翰案情大白、许彦平归案,许敬芝的丧父之痛大为缓解,李炜没有了后顾之忧,当然不敢再多迁延,赶紧回京去了。当时高宗卧病,武皇后贴身照料,国事均交给了太子弘。始担监国重任的李弘迫切需要可信赖的得力帮手,见李炜迅速返京,他也是喜不自胜。
这天傍晚,李炜正在东宫房陪着李弘批阅奏章,突然听到太子低呼了一声。李炜闻声抬头,就见李弘紧锁双眉,盯着面前一封摊开的奏章。李炜并不开口询问,只默默等待着。果然,李弘思忖着道:“王爷,你常在汴州走动,可了解一个叫狄仁杰的法曹?”李炜心中一跳,忙道:“太子,李炜倒是认识这个狄仁杰。怎么?太子殿下……”
李弘站起身来,背着手在案前踱了两步,道:“两年多前工部尚阎立本任河南道黜陟使,回朝后对这个汴州判佐狄仁杰大加赞赏,极力向上推荐,说是不可多得的治国良才。吏部经过合议,决定提拔这个狄仁杰,擢升为并州都督府法曹参军。调令已经拟好,年底前就可以发到汴州了。可是,你看看今天吏部的这封奏章,竟说狄仁杰人品堪忧、朝中对他的为人颇多流言蜚语,朝廷要提拔此人,还需谨慎。因此请示将调令暂缓发出。”
李炜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瞠目结舌地望着李弘,急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太子殿下!这……这是从何说起?!据我所知那狄怀英不仅才干卓著、学识超群,最最重要的就是他为人之忠诚正直、高风亮节,实乃不可多得的贤德之人、济世俊材。说他人品有问题,这、这简直……是肆意诽谤啊!”李弘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着急,沉声道:“嗯,我也对此颇感疑惑。毕竟能得到阎尚如此看重的人,人品上不应该有问题。不过,你可知道最近一次的河南道黜陟使许敬宗大人回朝之后,对狄怀英颇有微词啊。”
“什么微词?”“许大人说此人恃才放旷、显山露水,没有半点君子韬光养晦、沉稳含蓄之道,恐非大用之才。”“啊!”李炜心下顿时了然,但许敬宗是当朝宰相,自己如果直接反驳,将内情和盘托出的话,一旦为许敬宗所知只怕对狄仁杰更为不利,他思之再三,只道:“太子殿下,狄怀英的人品不容置疑,李炜可为他做担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