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之中,有山名曰衡天。有先民之山。有盘木千里。”
——《山海经·大荒北经》
在世间最荒远的地方,有一片占地千里的树林,这里有一种神树叫做盘木。盘木屈曲盘绕似藤非木,没有树木的挺拔,也没有藤蔓的柔软,既开不出花朵,也结不出果实。枯枝如鬼爪,落叶成烂泥,高枝如悬梁之木,树根如绊马之索。就这样张牙舞爪横七竖八,在世界的尽头破石而生,凌绝顶之上,理直气壮地绵延千里。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盘木的叶子在幽微的月光下闪着暗光,盘根错节的树枝有无数纵深,晚风吹过,深不见底的树窝里闪过一丝猩红色——是当扈。
当扈的真身是个比家禽大不了多少的雉鸟,她一身黑羽,只有头和翅尖被红如火的绒毛覆盖着。因为害怕被月光找到,她刻意收起了翅膀,将头埋进了自己怀里。
盘木东边有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泽叫做方千里,那里曾是众鸟脱换羽毛的地方,当然这都是老黄历了,自从鸿蒙封禅入住不远处的章尾山后,盘木一域就成了圣王的地盘,羽族也不再来这里栖息。好在当扈年长,还记得当年百鸟在此嬉戏的盛景,这才想到盘木这个绝佳的躲藏之地。
章尾山一域常年萧条,周遭有些小妖小怪,圣王也并未着意驱散,只是由着它们自生自灭。因此盘木林里藏着不少小妖精,有兽首蛇身的琴虫,有身躯巨大的黄头蛇,还有似熊非熊的猎猎,离经叛道总是把网织成方形的的蜘蛛精,还有一只脾气火爆的蚂蟥精。在这里当扈显得极其不起眼,不过这并不是她选择藏身于此的原因,她之所以会千里迢迢地旧地重游,是因为她看准了身后的追兵一定不敢轻易踏进圣王的地界。
当扈心知肚明,眼下有不止一股,甚至不止两股妖精在追捕她,其中自然少不了有她旧主佛母菩萨的人手,可保不齐也有别的妖王的追兵。她之所以笃定五族没人敢擅闯圣王的地界,并不是因为其他妖王忌惮圣王,而是赌五族不愿冒险打草惊蛇,以免明王遗诏落入那蚊道人手中。
越鸟遗诏事关重大,佛母上穷碧落下黄泉,五十年如一日地追捕当扈,为的就是断了越鸟的后招,以免来日越鸟为保三界自绝于世。可越鸟的遗诏若是落入圣王手中,叫他知道了她来日的打算,这穷凶极恶的蚊道人必定会先声夺人,到时候莫说是越鸟,只怕就连佛母都难保。
当扈所料果然不错,自从踏进了章尾山地界,对她穷追不舍的追兵突然就无影无踪了,盘木林不远处有个凡人聚居的地界叫做“深木国”,今日她甚至还化作凡人在市集上买了些干粮。
“追兵追不到这儿,我们今晚就宿在这,等夜深了,我们去喝水。”当扈对怀里的小人儿说,离开凌云洞时,她带走的不仅是明王的遗诏,还有庆忌。
五十年前西王母在瑶池抓住了一个报信的小妖精,因她不识此妖,便请越鸟来辨认,为了保住它的性命,越鸟在西王母面前隐瞒了它的身份,叫元圣星将它送往当扈独居的凌云洞。
当年越鸟搬入凌云洞后不久,佛母怕越鸟洞中没个妥善的贴心人,便将自己身边的当扈遣了去。当扈侍奉越鸟已久,明王宫建成后,佛母便将凌云洞中的妖精们都召回了苏悉地院,那陶刚更是一跃而上成了明王宫的掌宫,可当扈却选择留在凌云洞。她已经伺候了两位明王,不愿再入谁的宫谁的殿当差了,她想要自立门户,佛母倒也没有阻拦。
初见庆忌,当扈只以为明王是遣了个小妖来与她为伴,可元圣星走后,庆忌却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纸明王的亲笔信,当扈这才后知后觉——原来这妖精是个报耳神!
明王叮嘱当扈要将庆忌留在身边,以待来日之用,她不敢有违,就这样,她和庆忌在凌云洞中相依为命。明王大婚时,她原本也是想去新落成的明王宫贺一贺的,前六日的妖王觐见轮不到她,可依制她们这些羽族的小妖,在大婚的第七日是可以去明王宫拜见明王的,然而当扈却没有等到那一日——明王大婚当日,蝶儿突至凌云洞,说是明王有贺礼给她。
蝴蝶精从明王宫带来了三盒点心,一副琵琶,她是孩儿心智,半点没察觉什么异常,只觉得当扈善琵琶,明王送她一把象牙琵琶合情合理,可当扈却在那一副琴盒里,窥见了世间的命运。那天夜里,当扈连夜带着庆忌离开了凌云洞,如此一逃便是五十年,此时此刻,她蜷缩在盘木林里,那尺寸大小的小人正被她拢在翅下,优哉悠哉地吃着一角烧饼。
庆忌只有四寸大,那一角烧饼于他来说大如车盖,它一边嚼手里的馍馍,一边对当扈点了点头。不远处水光粼粼,它早就瞧见了,终究是当扈有本事,总能在前有狼后有虎的时候找到最好的藏身之处。
在离开凌云洞前,当扈问庆忌,此去凶险万分,它可愿同往?当扈虽是个不入流的小妖,可她在明王身前久了,听了些佛言禅语,心中也明白了大义。虽然有明王吩咐,可庆忌若是不愿就此随她风餐露宿,四海为家,她宁愿忤逆明王,也不愿强迫庆忌与她出生入死。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庆忌欣然同意和当扈一起逃离凌云洞,逃离五族的掌控,逃到世间的每个角落去。它犹记得自己当年是如何稀里糊涂地入了瑶池,等被西王母抓住了,它这才发觉自己竟不知是在为谁卖命。他心甘情愿和当扈一起逃亡,即便是当扈自己都没有看过明王的遗诏,它也愿意为救命恩人赴汤蹈火。
神仙、凡人、妖精,多少生命昼夜奔波,却不知此生为何?可明王来了,她无缘无故大发慈悲,在西王母面前救了庆忌的性命,它虽只是个尺寸大小的妖精,可它也懂得救命之恩不得不报——若当日在瑶池,明王当着西王母的面揭破它耳报神的身份,它又焉能活到今日?
夜深了,当扈带着庆忌去方千里喝水,那寂静的大泽旁边几乎围满了动物和妖精。庆忌饮饱了,便与当扈闲话——
“来日明王会赢吗?”
当扈的眼神飘向了远处,仿佛无垠的夜色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一般。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希望明王能赢。”
当扈身怀越鸟遗诏,在世间东躲xz流离失所,庆忌为报恩,跟着她颠簸往返毫无怨言,五十年匆匆而过,为了躲避追兵,她们曾藏在深山洞中,海底深处,甚至曾藏在巨鲸的肚子里。当扈对于越鸟已经不仅是忠诚,而是信仰,是不灭的希望。而希望如野火燎原,当扈对明王的信仰,最终也烧到了庆忌身上,叫它甘愿为明王出生入死。
庆忌是这个世间最平凡的生灵,当扈是佛母见而不识的漏网之鱼,可越是平庸者便越渴望辉煌,此乃人之常情。当扈无封神之期,庆忌无出头之日,这两个红尘落难人,身无尺寸之功,心却早在千里之外,来日合该是她俩逆转天意,叫天数漏算,叫仙佛扼腕。
正所谓:命数无常难捉摸,天涯海角有奇兵。神鸟恩泽万千数,出生入死月孤鸣。不见当年天仙配,红颜枯骨狂风停。来世若得两相亲,谁肯不舍半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