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来,不但所有来迎接的人尴尬,同知李正年尤其暗恼,这事是他带头张罗的,又是好心好意,结果孟学礼这般,这不是当众落他脸面么?然而见盐运使发怒,他也只能憋着。
十里亭内,只有一个人黑着脸,冷冷一哼,拂袖便走了。所有人皆是一惊!
等那人走出几步,孟学礼才问:“那位是谁?”
李同知冷着脸当没听见,一个盐运判官道:“就是龙虎卫指挥佥事张四教老爷。”
孟学礼来晋南之前是做过功夫的,一听就知道对方来历,却只当不知,瞪着那盐运判官叱骂道:“区区一个正四品指挥佥事,又不是个正经出身,你怎能叫他老爷!还有没有一点士林风骨!”
明朝在土木堡之变后,官势力大张,武官地位一落千丈,七品的官也不将三四品的武官放在眼里,至于像张四教这样的捐官,在官系统看来跟民籍也没多大区别。
那判官支支吾吾不敢言语,谁不知道张四教只是个捐官?可人家就算只是民籍咱也得罪不起啊,谁叫他哥是阁老呢!
被盐运使当众发作了这一通,又见张四教拂袖而去,一众非盐衙的官员犹如受惊雀鸟,夹着羽翼各自回去。这前排官员一走,后排的父老、读人就跟着散了。最后只剩下盐运使司衙门的官吏以及那些盐商还留在原地。
一场轰轰闹闹的大接官,就在孟学礼的训斥下无疾而终。
人群中只有张磊心情与别人不同,他想起父亲邓志曾说,这都转运盐使司是全山西油水最丰厚的衙门,而都转运使更是天底下第一等的肥差。一任下来,就算不可以贪污,光是收盐商例行孝敬的银两,那也能让子孙三代不愁富贵。如今见这新上任的盐运使如此清正刚直,实乃百姓之福,西北盐业之幸呀!
——————
十里亭的人一少,孟学礼才一个个认了一下诸官员,最后指着那些盐商道:“这些民人怎么还不走?”
李同知忍着气,说道:“这些都是本地盐商。”
孟学礼哦了一声,也没驱逐,但也没有去接见的意思,便道:“我们也回吧。”
众官便请孟学礼上轿,孟学礼瞥了那顶绿呢大轿一眼,冷声冷气道:“按制,正三品以上官员才能坐绿呢大轿,我只是从三品,当坐蓝呢,此轿违制!”
众人面面相觑,心想您老虽是个从三品,却是个寻常布政使、甚至尚侍郎也不换的从三品啊,只是谁也不敢开口说这话,只能低头挨骂。
李同知道:“那怎么办?”
孟学礼二话不说,又骑回驴子上去了,众人皆惊,心想你长途赶路骑个驴子也就算了,这我们都已经接了您了,还再骑着驴子,叫沿途百姓看见成何体统!
唯有张磊暗暗点头,心想:“正该如此!正该如此!”心里越发认定,这位孟大人真是邓志所称道的“清流正道”!
孟学礼骑上了驴子,他的贴身长随就挑起了担子,有两个盐商堆着笑出列要帮忙,刚想把手搭在箱笼上,贴身长随拧眉低斥:“老爷的东西,不需要你们抬。”
两个盐商悻悻收手,老仆佝着腰提起引绳,待孟学礼坐稳当了,便拉着瘦驴往前,一路从十里亭走向三岔集。
入午后的三岔集,车水马龙,依旧热闹,而这列人马一来,百姓纷纷让道,又都交头接耳,无比好奇。
张磊见行人交头接耳的,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大家无非都在好奇——这骑瘦驴的先生,到底是什么人物?他骑着一头驴子,却能让一个个官老爷在后跟随,而身后还缀着一大群盐商。
而不论是前头引路的官老爷,还是后头埋手疾行的盐商们,哪一个不是能晋南城中呼风唤雨的?可如今却要低头控腰的,伏低做小的跟在一个老先生后面!这场面以前可想都不敢想!也就因着这场面太过难得,围观的行人越来越多,最后连临街茶楼酒坊二楼的位置都被占满。
消息永远是传得最快的,队列还没走过半条街,孟学礼的身份就传遍了三岔集!
“原来是盐运使老爷!”
“那就怪不得了!”
“可这一任的盐运使老爷,居然骑驴上任,真是奇谈,奇谈啊!”
在无数百姓的围观下,一行人终于从三岔集出来,向西南前行,拐入盐城,盐城不大,不能算是一座城市,只能算是一座围绕着河东都转盐运使司衙门而建的城堡,转入所在的街道,就见等候的皂役飞跑回去,对着运司衙门内喊道:“盐运使大人到了,快开仪门迎接。”
一语刚落,仪门开了,衙里的吏役以及打杂的门子都一并迎了出来,站在门口齐声道:“大人一路辛苦了。”
这仪门平日是不开的,只有新官上任、迎接上宾或重要庆典时才开启;而它东西两侧的角门,东侧角门称为“人门”,是日常走动的通道;西侧的角门则被称为“鬼门”,平日紧闭着,只有提取盐务犯人时才会开启。
孟学礼下了瘦驴,率领众官走仪门,他是官员之首。
此时父老、学子们都不在,盐商是民,张磊却就成了民人队列之首,邢大舅爷欺他年轻,就想看他走仪门被呵斥的笑话,却见张磊对着仪门叹了一声,然后非常依礼地领着众盐商从东从仪门东侧的角门入内。
刚才队列混杂不显眼,此刻官民泾渭分明,孟学礼微微一回头,见众盐商领头的竟然是个青年,有些诧异,停步问道:“这是何人,竟能列民人之首?”
这话李同知答不上来,他目视高副使,高副使也答不上来,目视几个判官,几个判官也不知,便目视首席经制吏——便是邢家的二爷、张家这边一般称为邢二舅爷者——邢二舅爷也不知!这些人恰好都没见过张磊,邢二舅爷也没想到自家哥哥怎么让一个后生站在自己前面。
见没人回答,张磊上前一步,答道:“草民张磊,家父张四时乃晋南盐业首席,因奉王大司马召夤夜前往大同,故命小子代父迎官。”
王崇古的实职乃是晋、宣、大三边总督,所以民间都称他王总督,但他是挂兵部尚衔节制三边的,所以有见识的读人会称他为“大司马”(大司马是兵部尚的别称)。
孟学礼见张磊是个商人之子,出口却是人气派,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然而也没说什么,一路踱步,一边看一边进去,就见一座五楹厅堂,此乃正堂。入口处摆着一块牌联,上联写道:“盐青银白,造福一方百姓”,下联写道:“心正志坚,不昧半点资材”。孟学礼看了这联,呵呵一笑,对李同知说:“咱交接一下官印吧。”
按照替代,官位交接是前任和现任交接,但河东都转运盐使出缺有老长一段时间了,一直不得其人,所以这段时间官印是同知李正年代管。
他们便进大堂去了,正堂有屏风区隔,看不见内堂的情形,盐商们不奉命不敢进去,就待在堂下。这个时候,任你家财万贯也都没用,商人就是商人,都得穿着布衣,老老实实在外头呆着。
等了许久,都不见有人搭理他们,只听里头偶尔传来言语声,只是听不清楚。
正当众人茫然时,就听盐运使的声音从堂内透出。因堂内堂外仍有段距离,听不甚清,但也知里面那位正在发火。
一时间,盐商们也不知堂内发什么何事,过了片会,就在大家探头观望时,只见屏风处闪出一角绯色官袍,继而见到李正年一脸不悦地出来。
张磊心道:“这是交接得不顺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