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磊回头,只见后面后面的马车也已经停了下来,一个小厮赶紧搬了下马凳过去,张玥一个婆子来扶,张玥虽然是张家大小姐,却不喜欢弱不经风的做派,一手掖了下裙裾,一手按了一下婆子的臂膀就走了下来。
小福庭见到张玥,满脸都是讨好地说:“这两句话,听说是大小姐几岁大的时候,在王总督面前说的,得了王总督的首肯,要咱们张家遵为家训,所以老爷就让人刻在了这里。”
张磊又感意外,又觉得不意外,不意外的是张玥的确有这份才情,意外的却是年纪,便问道:“几岁大的事情?”
小福庭道:“这个……四五岁?五六岁?”
张磊大为诧异,这两句话虽然是引用,但能对着王崇古的面说出来,别说四五岁、五六岁,便是十来岁的小女孩说出来都大不简单。
他看向张玥,想得一个求证,张玥却淡淡一笑,没有回答的意思,看了看门楼:“总算到家了。”
说话间,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一个小厮,急匆匆跑了出来,迎头就叫道:“大小姐,一路辛苦辛苦!我正跟老爷回话呢,底下的人不敢近前,刚刚才报说,我得信迟了,本来应该到巷口迎接的,该死,该死。”
他说着该死,脸上却带着笑意。张磊拿眼角瞧他,只见这人大概四十来岁,面生得很,衣服打扮跟去曲沃的那个大管事风格类似,大概也是什么管事。
那人趋奉了张玥两句,又瞧向张磊这边来:“哟!这一定是磊少爷了!磊少爷,老爷可久等了。您快请。”
张磊看了小福庭一眼,小福庭就说:“这是刘顺,刘管事。三姨太进门的时候跟进来的人,进咱们张家十几年了,也是咱们张家的老人了。”
这话一说,旁边好几个婆子小厮都朝小福庭看了一眼,连张玥都没忍住瞥了他一瞥。张磊问的话,小福庭本来只要回我一句这是刘管事就行了,结果他却把刘管事的底儿都给掀了个朝天,还是当着众人的面说的,这是在向张磊示好,还是说来晋南的这段路程已经被张磊收服了?
张磊心道:“三姨太进门的时候跟进来的,如果张家内部纷争剧烈的话,那这位就是三姨太的人了。”他看看众人的反应,便猜到小福庭说的是实话。
刘顺脸上有几分不自然却一扫而光,就笑着说:“是,是,咱们张家是在老爷手里头大发的,老太爷那一辈传下来的人,也就小福庭他爹了。其他人,大多都是陪着老爷打江山的。”
轻轻一句话,不但将自己跟家主的关系说得跟紧密,还将小福庭他爹扫到“老太爷”那里去。
张磊一听这两句话,心里便确定了:这个张家,内部果然复杂得很。
张玥道:“行了行了,这些闲话以后再说吧。阿大不是在等着么,快进去吧。”
众人慌忙应是,刘顺等便让出了路,请大小姐先走,张磊看了这架势,就知道小福庭没有夸张,张玥在张家的地位果然不一般。
张玥却不走,反而让了让张磊,众下人一看,又不免暗中琢磨起来——这个新来的“养子少爷”,分明只是个奸生子,怎么老爷竟然派了自己的马车去接,而大小姐也要让他一先,看来他来历大不寻常啊。再看张磊的时候,眼神又多了两份恭顺。
张磊将这些都收入眼底,心道:“她如今待我倒是不错了。”张玥这一趟去曲沃弄得邓家差点家破人亡,张磊虽然答应了她的条件,心里的恼怒却并未散去,但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就问张玥道:“本不该在这里问年庚……”
没说完张玥就微笑:“我比你大。”
张磊道:“那……那姐姐就是长姊,长姊先行。”
张玥道:“张家这几年礼数渐渐立起来了,既然有兄弟在,自然是要居中走在前面的。你也是在京城待过的,见到哪个大户人家是姐妹走在前头的?”
“既然如此,”张磊道:“那小弟在前引路。”
他说着就看了刘顺一眼,刘顺心道:“这是个知进退、不好糊弄的。”便走在侧前方引路。
张磊大大方方地走在前头最中间,小福庭紧跟在他右手边,张玥落后他两步,在他左后方跟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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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的这座大宅子是这十几年来,连续三次逐步扩建而成:
第一次营建花了三年时间,建成了三院一园,三个院落都是三进深,从东到西分别是萱怡堂、福安堂和久成堂。萱怡堂在最外侧,给了三姨太住,福安堂靠着萱怡堂,阔度与萱怡堂一般。久成堂是主院,横阔面比前面两个院子大了一倍,院子里还套了一个给其他姨娘、庶子女居住的副院。久成堂再过去就是一个长形花园,位于整个宅子的最西面,所以叫西园,这三院一园合起来就是内院,也叫北院。
第二次营建是在内院还没完工时就开始了,就在内三院的正对面,修造了三座两进深的院子,横面都与内三院一般,门户都相对得十分整齐。两院之间空出了一条巷子,西面封死,巷门朝东开,也就是张磊刚才进来的地方。外三院的最西侧,在西园延伸过来的地方,有又一个院子做了账房,是张四时每个月跟商行管事议事的地方,跟外头的人谈生意也在这里。这三院一房合起来就是外院,也叫南院。
内三院都是坐北朝南,外三院都是坐南朝北,建成之后,又用一圈高耸的围墙将南北两院围了起来,这道围墙十分宽厚,上面能够走人,更夫可以在围墙上行走巡更。六院门楼朝过巷开,人员出入,也都得经过巷门,从而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庞大院落。朝外开的巷门平实低调,藏在巷子里的几个院门却一个比一个豪华,正是明朝商人外朴内奢的写照。
这个建筑群本来已相当完整,但落成之日,恰逢张四时吞并了一个中型盐商,那个盐商的宅院恰好在北院后面,也被张家吃了,于是张四时干脆将之推平,建成了一座花园,这座花园在院墙之外,张四时就让在西园开了一扇后门、在久成堂后面的围墙上开了一个小门,作为进出北园的两条通道,北园的落成,就是张宅的第三次营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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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张磊走进的就是张宅的主院久成堂,堂分三进,第一进不深,只在门内左右两间耳房,有管门小厮和婆子住在这里,听小福庭简单介绍了两句,一抬头就看到第二座门楼,这是第二进的大门,只是没有外门楼般高峻。
走进第二进后,这里比第一进可深了两倍有余,左右各一排厢房依墙壁而建,左边墙壁较高,隔壁就是西园,右边墙壁较矮,隔壁是套在的主院的副院。映入眼帘的第三进大门,与第二进的大门一般无二。
走进第三进,却是比第二进又深了两倍有余,左右各三排厢房也是依墙而建,只是每排厢房要比第二进的厢房短些,在东西两厢第一排屋子与第二排屋子中间,各开了一个小门,东面那个小门通向副院,西面那个小门通向西园。
六排厢房,挂着十二个红红的大灯笼,将人的视线牵引向通道的末端,那里耸立着一座二层半的高楼,首层大门在牌匾上用黄金镶成“有道”两个字,第二层檐下又挂着一块木匾,则写着“君子”。如果说久成堂是张宅的主院,这有道楼就是久成堂的主楼了。
走到这里,众人停了下来,管事刘顺说:“我进去禀一声。”小跑着进去了。门内就是一块屏风,隔绝了视线。
张玥走前两步,指着上下两个牌匾说:“这四个字如何?”
张磊的目光闪了一闪,冷笑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君子和有道都挂在外面,爱财藏在肚子里了。”
自有道楼落成以来,可从来没人这样评价过,除张玥之外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屏风后面,一个仿佛金属摩擦般的声音却肆无忌惮地大笑了起来,笑声中那人说道:“敢说这话的,能说这话的,可是磊儿?”不等有谁回答,那声音就道:“进来吧!”
张磊听到这个声音,忽然有些情怯——门内那个人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么?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贪婪?好色?无情?寡恩?
这种近之生怯的犹豫只是一闪而过,他马上就停了停身子,大跨步走了进去。
屏风后面就是有道楼的正堂。
中国古代建筑,室内面积越大采光就越差,这有道堂已经奢侈地多用琉璃为窗,却也改变不了堂内深暗。
刚刚从外头进来的张磊一时看不清堂内最深处,只见左边站着一排的少年人,右边站着一排的中年人。少年人个个面目陌生,中年人里头,那个去曲沃闹事的谢贵站在第二位,刚刚来迎接的刘顺站在第一位——张磊就猜左边站着的都是那人的儿子,右边站着的都是这家的管事。
大堂的最里面孤零零地放着一把太师椅,一个男人歪斜着身子坐在那儿。
张磊走近前去,看向那男人,心想:“这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那男人也抬起眼来,看向张磊,心想:“这就是她给我生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