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从她肩胛蜿蜒而下,暗纹附在漆黑的布料上,如蛇潜于草丛,悉索声宛在耳畔,唐妙兴听她轻声细语:“师兄,你的衣服和我的,还蛮配的喔。” 黑色的旗袍紧缚着她纤细的腰身,唐妙兴的手在她的牵引下不时从她腿侧蹭过。柔亮熠熠的面料微冷,又自其下隐隐渗出几分温热,每每从他手背上扫过都如一个轻柔绵长的吻,令他指掌都泛起酥麻痒意。 “抱歉,我不知道你会穿这件衣服。” “诶,可惜吔。”言九另一手也覆上来,将他不肯合扣的手指通通压下按紧在她手背上。她压着声音悄声笑道,“我是有意的。” 他衣着多以深色为主,其中黑色更多,注意到这点不难。唐妙兴却为此微微一怔,他沉默着笼紧五指,渐重的力道在箍痛她的边缘还是止住了。他看着她翘起的嘴角,只觉得掌心灼热,衬得她的手愈发寒凉起来。 ——她居然肯在自己身上留心。 人人都说言师妹游手好闲,可是唐妙兴却觉得她忙的很。日出日落,从东到西,她步步缓,又步步紧。师妹与他相反、与他截然不同、与他不是一路人。她追着杨烈、缠着杨烈、跟着杨烈。唐妙兴默然观望,连一丝可往其中渗透的缝隙都难寻得。 修行路上,他自知不如杨烈。可是此刻指缝间盈满的血肉如此轻盈,一丝一缕交缠着渗进他心里,好像也能填堵他内心亘着的缺口。 杨少爷所得,想来也不过如此,唐妙兴慨然暗叹。 而他所求也仅此而已。 – 唐门做事向来干净利落,无非接单杀人四字而已。手起刀落,一单便了。真要说有什么曲折,也就是地难找、人难杀。 对言九来说则不同。 杀人这关难过。 老混蛋夏柳青曾调侃马龙说他是良善的小兔子,只会冒傻气。马龙平时是有点脑残不假,不过这事要她说责任全在夏柳青那张破嘴上。时代变了,杀人不过头点地那一套早就行不通了,他下得去手才有鬼。能因此笑话他人,究竟谁更可笑? 身在旧唐门,心性一以贯之。除了非死不可的那几位,违法犯罪之事原则上还是能免则免,权当积德了。不过言九寻思着她第一次下山,身边又是师叔又是师兄的,总不至于推自己出去杀人吧。 再说了,就算真有什么事,这不还有唐妙兴在。 然而从由恪那儿得了第一项任务后,她才后知后觉发现,这次这单是干什么的,她好像一点也不知道。 任务一:天黑之前租得房子五间。 “前辈,我单知道杀人诛心,杀人还要租房的,少见。”入城后街上人来人往,言九立在道旁,两手插兜,如是评价道。 这年头怎么租房她一点头绪没有,离了互联网,她还真有点寸步难行了。 “还有心贫嘴呢?”被由恪吩咐来看着师妹别出乱子的唐皋陪她杵了半天,眼看着是一点进展也没有。这会儿他眯着眼望了眼西斜的太阳,道,“言师妹,难得一道同行,别连累师兄我跟你一起睡大街。” “唉——”由师叔要唐皋来看着她,他就真的只是看着,一点忙也不打算帮,妥妥是看戏来了。她耸耸肩,破罐子破摔,耍无赖一般悠悠道,“睡噻,也没啥子。桥洞底下盖小被,小被里面掉眼泪。抹干眼泪继续睡,逢人就说对对对。” 唐皋:“……” 他这师妹要饭得是一把好手。 一人脚步一顿,扭头朝二人看了过来。那人打量着唐皋不像好说话的主,于是一边注意着他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向言九搭话:“小妹儿,听你口气,是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为这个发愁呢?” 言九一挑眉,笑道:“对对对!” 唐皋:“……” 唐皋:“对对对。” – 一套小院六间房,整体租金跟她报了10块大洋。言九见唐皋没有要讲价的意思,估摸着这价应该还算得上公道。她一手托着脸,一言不发,似乎在思索什么。 房东见状也有几分了然,这年头能一口气租下一个小院的人少之又少。莫说一人一屋,就算是数家聚住一屋也是常事。眼前这姑娘虽然模样气度不凡,听了这房价也还是犹豫了。他笑了,正待说还有的商量,就听言九问道:“这房卖吗?” 房东:? 唐皋:? 房东犹豫着报了个价:“四百?” 她不动声色,在脑中飞速计算了一下。照这个租售比和年化收益率,三四年左右的租金就能回本。运气好的话这套房有幸留存上一百多年,到时候怎么折腾都不赔本。运气不好的话……也无所谓了。没
有过多犹豫,她起身利落道:“凑个整,我出五百,房子归我。房契的事我这位师兄跟你去办,我就先走一步了。” 任务一:完成。 唐皋不辱使命,乱子一点没出,钱也一点没剩。得知这一噩耗,两位师叔和唐妙兴陷入了沉默。言九心情很好地哼着歌、抓着钢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低着头的模样显得格外真诚乖巧。 但是,五百大洋。 五!百!大!洋! 杀二十个人都不一定赚得到一百大洋,她花起来是真一点也不心疼啊! 由恪问:“你哪儿来的钱?” “出来的时候杨烈师兄给我的呀。” 难怪。杨大少虽然和家里往来不密,财面上还真不是一般的阔。话虽如此,出一次门——远门都算不上——给塞这么多未免也太夸张了点吧。 “还剩多少?” “花光了。我这不写信呢,让师兄再给寄点。”她嘟囔道,“早知道就多拿一点了。” 由恪长臂一探,按住信纸一角将其拖了出来。他瞄了一眼,本是随便看看,谁知却发现她字字字形怪异,写着: 亲爱的师兄: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花光所有的钱了…… 他的面色一时变得有些古怪。由守见状也跟着瞥了过去,还未及看清,便见他翻手间将其揉成一团握在掌心。 “跟我过来。” 话说的好像有商有量的,实际上由恪在起身之际已揪住言九肩头的衣服,将趴在桌上的她提溜了起来。 唐妙兴随即起身拦道:“恪哥,这……” “安心坐着,我有分寸。”由恪见他面上忧色不减,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又强调了一句,“不打她!” 唐妙兴还待要说什么,却被唐皋按住劝道:“行了行了,够了啊妙兴。一起拜祖师的兄弟,刚才恪哥教训我怎么不见你说话,师妹就比我金贵?” 唐妙兴:“……” 唐妙兴:“不然呢?” 唐皋:“……” 唐皋:“行!行!我没话了!以后别拿我当哥,拿我当哑巴就行!” 唐妙兴从善如流:“哑巴哥,松手。” “嘿——我……” “师叔,我看唐皋前辈要跟妙兴师兄打起来了,你不管管他吗?”已经被拖到一边的言九指着由恪身后提醒道。 由恪头也没回,道:“不劳你费心,有守看着,出不了事。倒是你……” 他顿了顿,将纸团塞回她手里,忽然问:“读过吗?” “我北大的。” 她说的从容又坦然,由恪并没有过多质疑,相反,若说是北大的学生他反而能理解为何她会写出那样的字和语句来。 早在二十年前,北大那班子知识分子就大力提倡所谓“白话”、“简体字”之说。甚至有“汉字不灭,中国必亡”之类的激进之词。 若是那里的学生,自然不能不受此影响。 由恪正思索时,袖口被拉了拉,回过神便见言九扬着笑脸,不无得意地补充道:“博士生呢。” ……像只摇着尾巴等被摸头的小狗。 由恪忍住了。 他不清楚博士这一称呼背后蕴含的意思,只能通过她的表现琢磨出似乎非比寻常,是——大学者?他猜道。 由恪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一丝古怪,他问:“你……多大了?” 涉及年龄问题,言九一顿,警觉道:“……您呢?” “三十七。” 言九:“……” 如此看来,这位师叔比马仙洪也没大几岁…… “我妙兴师兄他……?” “妙兴十八。” 言九:“……” 言九:“就……都差不多,我比妙兴师兄也大不了几岁……” 她说这话时眼神乱飘,压根儿不敢和由恪对视,显然心虚得要死。他了然。修行之人怀赤子之心,养浩然之气,气血充盈丰沛,年岁于他们的影响并不如常人一般明显。是他先入为主,只当这个新入门的小师妹和许新他们差不多年纪,直至现在才回过来味儿。 “先天异人?” “嗯。” 由恪冷笑一声:“难怪。许新输得不冤。” 言九不乐意了:“这叫什么话嘛,我十六的时候也比许师兄强多了!” “哦——我试试你?” 她向来能屈能伸,闻言
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改口道:“其实也没有强很多,我说说而已。” “放心,我有轻重,伤不着你。” “不信。” “……” “师叔!师叔!你刚还和妙兴师兄说不打我!你不能骗人!” – 小院简朴古拙,塞在巷子深处,相对还算僻静。一行人初来乍到就一掷千金,直接买下栋房子,一下出了大名,引得街里街坊出来看热闹的一堆。 唐皋拿手肘捅了捅言九,道:“小散财,都是来看你的嘿。” “你懂什么呀!我这叫投资,最多再过一百年,你就等着瞧吧!” “哟,看来为了等你翻身,我还得好一阵活呢。” 话到此处言九眸光忽然闪了闪,一言不发地看向身旁这人。她虽然没见过这位前辈,小时候伏在五爷膝上听他讲故事时却没少听到他的名字。 是奇才,更是他困在洞里没能走出来的挚友。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况我今当手足情。 她忽然握了握唐皋的手,认真道:“嗯!活一百年,活一千年、一万年!” 唐皋一怔,不明所以地抽回手,顶着唐妙兴要杀人的眼神强作镇定道:“那不成王八了……” – 言九打听了才发现,除了由恪由守二位,另外两个师兄也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安置下来后,也并没有被吩咐接下来的任务安排,倒好像只是单纯换了个地方住。 言九懂了,这叫潜伏。 至于为的什么,师叔不说,她当然不会问——不然怎么心安理得摸鱼嘞? 一为掩人耳目,二为生计,唐皋这个药师被由恪打发到街上支了个摊子卖药去了。 任务二:摆摊挣得生活费许多。 “你跟嬢嬢说真嘞,你家真是卖药的?” “那还能有假?” 几个围在摊前——准确说是围着言九的大娘纷纷摇头表示不信:“卖药能挣楞个多?眼睛都不眨一下就买那么大个房子,这不是唬人嘛。” “妙兴,你说她们天天这么问不累吗?”唐皋一脸不耐烦,他堂堂唐门药师,摆摊卖药也就算了,关键这一天天围的人不少,买药的一个没见。一上来一个个都围着他那呆头呆脑的师妹絮絮叨叨,没一个正眼看他药丸的。 帮怀里穿的花里胡哨的小黑猫把背上支楞的俩小翅膀捋直,唐妙兴无动于衷,只道:“小九坐着也是无聊,有人说说话也好。” 唐皋没安好心,故意道:“不是吧妙兴,你真觉得她们就是来聊天的?” 唐妙兴皱了皱眉,面露疑色朝他看了过去。 “她们哪儿是好奇啊,要我说,保不齐就是相中师妹了。把家底摸清了,才好给介绍人家不是。” 唐妙兴:! 唐妙兴:“你是说……” “错不了——跟你的小师妹说再见吧!” 那边言九和几个大娘依旧相谈甚欢。 “其实卖药只是我的爱好,算命才是我的专业——解疑难杂症这块比什么都管用。” “怎么?晚上做噩梦醒不过来?做点好梦试试。” “奥,经常感觉后背发凉,回去换件毛衣穿上,这天气您得发汗。” “您老公说生活不易赚钱难,想测测财运?不用那么麻烦,您听我的,跟别人跑掉去,帮他减轻负担。” “这个容易……师兄?” 被架起来的言九半贴半挂在唐妙兴身上,一点要站直的意思都没有,她扭头看向身后唐妙兴,冲他眨眨眼。 唐妙兴面不改色,张口就来:“十宝跑出去一直没回来,怕是迷路了。” “吔?我刚刚还看见它在你……” 唐妙兴斩钉截铁地摇摇头。 直到人走出几米去,摊前才重新冷清下来。 半天清净也是清净,等唐皋回到小院,第一眼就注意到门口多了俩巴掌那么大的石狮子,每个胸口还挂着一个红绣球,左边那个的被师妹那小黑猫给咬了下来,正抱在怀里玩儿。 唐皋:“……” 这手笔,别是—— “对,就是五哥给我雕的。”言九点点头,“说让我放门口镇宅辟邪,我都给忘了,刚翻出来。” 唐皋:“……” 我怎么不知道他还会这一手! ——五,你别太闲!
一想到自家兄弟在看不见的地方给人当牛做马的模样,他不由抽了抽嘴角,道:“幸亏你下山了,离了你五还能多活几天。” “什么嘛!五哥是自愿的!你是不是看五哥只跟我好,嫉妒了?” “嘿,我嫉妒什么?”唐皋瞥了一眼唐妙兴,若有所指道,“有人上赶着嫉妒,我可没那么闲,谁爱掺和谁掺和去。” 唐妙兴:“……” 唐妙兴:“哑巴哥,先坐,说点正事。” 唐皋:“……” 言九道:“真是正事。前辈,我下午出去做市场调研了,您猜怎么着?” “做什么玩意儿?” “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为什么没人买你的药吗?” “切,凡夫俗子,眼界狭窄呗。” “不对啦!是因为我们来晚了——一个月前,有个留洋回来的女医师在这儿开了个医馆。据说……” 唐皋听见“留洋”两个字脸色就变了,拍案而起,道:“不用说了!洋人的玩意儿能有什么好东西?有好东西能叫咱们学去?她这么搞早晚要出乱子——你也一样!” 唐妙兴皱了皱眉,道:“跟小九说话这么激动干什么,吓着她了。” 言九笑了笑。 唐皋这逻辑闭环她打不破,也无意打破。这年代一个留洋的女子想要以医术治病救人,不可谓不艰难。可再难的路,也总有人能劈山斩海,无物不催。 尤其是当她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时,四个字怦然跃于她心头:原来如此。 ——端木瑛。 济世堂、端木瑛。 即,八奇技之一——双全手的第一位拥有者。 她早就见过此人。第一次是在王子仲王老爷子那个宝贝怀表中,而第二次,则是在田晋中田师叔的记忆中。 那个与张怀义同船而行之人。 言九将已逐渐绷直的嘴角再次挑了上去,眯起眼睛笑道:“前辈,莫高声——隔墙有耳,那位医师就住咱们隔壁呢。被听见起了误会,就……不好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