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孟秋,京城的天就渐渐凉下来了,淡碧透风竹帘也要换成一卷秋香色的绢帘。 何风盈有些懒惫地卧在美人榻上,兴致缺缺地抚了抚绢帘上的碎碎金桂花,道:“就这个吧。原来想着要娘亲里那一卷双飞雁卷帘的,没成想她走时就吩咐了,要给妹妹的郎晴轩换上,唉。” 何风盈是家中嫡长女,上头有个嫡出的哥哥,底下有两个庶出弟弟。 虽说知道自己有个嫡亲的妹妹何青圆,但小妹一直留在祖母身边教养,所以这十几年来,何风盈受的就是千宠万爱的独女福分。 妹妹如今归家,何风盈知道这是理所应当,可心中还是有几分不好言说的郁闷。 她倒是庆幸自己赶在这时候来了小日子,名正言顺不好走动。 何风盈虽然没有主动去迎何青圆,但也颇为关切,让婢女九曲一会儿一个往里递消息。 “说是在城门外了。” “已经下马车了。” “进院子了,应该是去洗漱了,夫人问起您呢。” 何风盈捏着一粒葡萄忙问,“你怎么说?” “我说大姑娘来了小日子,难受得紧,怕面上难看,叫二姑娘多心了。”九曲道。 “那娘怎么说?”何风盈又问。 “夫人自然是担心您嘞,说等二姑娘沐浴更衣,让她来见您。”九曲体察何风盈的心思,笑盈盈地说。 何风盈满意了,这才从美人榻上坐起来,道:“把我给阿圆准备的礼物拿过来,她在九溪住着,定然没见过什么好东西,趁早给她打扮起来,免得出去见客,笑她土气,连我的面也跟着丢了。” 何风盈是个毋庸置疑的美人,身段高挑,五官明艳,即便穿上一身华服,再戴满头珠翠,也只会更衬出她的美丽。 “不知小妹如今长成什么样了,只依稀记得她生得白胖,我瞧着表弟带来的画像上,她倒是长得有些模样了。” 何风盈一边说一边翻捡匣子,她并不小气,首饰头面都是一套一套的,金银珠玉,珊瑚玛瑙。 但她也不算大方,这些首饰都是她从前戴过的,要么是戴厌了,要么是嫌稚气了,不过东西都是好的,拿来做人情最合宜! “这珍珠耳坠小了些,我前个在珍宝斋里刚买了一对更好的,有些太华贵的首饰,只怕她也压不住。” 何风盈刚捡出那对耳坠来,就听外头说二姑娘来了,她返回来的时候,只见竹帘后立着一人,身段隐约而曼妙。 “妹妹来了?”何风盈撇下首饰让婢女整理,未语先笑,“都是姐姐不好,有失远迎,还叫你来看我了。” 帘后人没说话先是轻轻颔首,又缓缓摇头,很有一种娇怯之态。 随着婢女慢慢卷起帘子,何风盈只见一双稳站不动的足,窄窄的鞋面上绣着几片碧色圆荷,还点缀着红粉尖花苞。 她的视线随着卷起的帘子上移,见那葱白腰裙上的细褶多如眉皱,虽是清浅颜色,要不了几次浸染,但五彩游鱼欢腾裙上,红黄蓝绿,无一不是精工细造。 廊外穿柳枝而过的风,翻拨裙摆如水花,水色褙子垂下的两处边角上各绣盛开的粉荷一朵,鱼儿争游,彷佛就是为了衔去这朵荷花。 何风盈这才看明白,原来这条裙子的美态在动不在静。 ‘这裙子是娘亲新给她置办的?瞧着花样不似京城的手艺,是在九溪买的?九溪有这等好手艺的绣娘?’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风盈平日也爱打扮,衣裳首饰如初家珍,不过乍见这裙子,倒有些被惊艳。 荷池鱼儿绣得又多又密,可半点不杂乱,只让人觉得活灵活现,鱼儿跃起的水珠都似乎要绷出裙面了。 何风盈正胡乱想着,此时卷帘彻底一拢,她就见一张微微低垂的粉圆面孔,真如莲苞轻绽般娇柔可人。 何风盈一怔,又细看何青圆的眉眼。 许是她半晌没说话,叫何青圆有些莫名,一抬眸望过来,真是杏眼纯然,真把人心都看软化了。 “姐姐万福。”何青圆的声音很低,软软的,就像九溪随处可见的潺潺小溪一样婉转纤细。 何风盈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也回礼,道:“小妹安好,快叫姐姐瞧瞧你,多年未见,若是在外头碰上,我可真是认不出你。” 何风盈一贴何青圆的膀子,又一捏她的腕子,就知她是个肉嫩骨头细的,同自己这种个高骨粗的不一样。 “咱们可是嫡亲姐妹,怎么都不像呢?”何风盈笑着瞧她,又道:“看来是京城和九溪的风土大有不同。” 何风盈还没说上几句,就将一匣
子的见面礼都推给了何青圆。 她抱着匣子时的表情像一只沐浴在谷雨里的雀儿,又懵又欢喜,看得何风盈都忍不住用手托托她的脸颊肉,真跟嫩桃一样。 何青圆有些腼腆,腮边的小银鱼耳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 何风盈瞧着她鬓发上三对六根如扇形的小花簪和正中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玉挑心,心道:‘倒是挺会打扮自己的,戴了满头首饰也俏。’ 她笑一笑,道:“妹妹这裙子倒是好看,娘亲去九溪前,我同她一道给你置办了好些衣裳,可我记得里头没这件啊,是在九溪做的?” 何青圆瞧着何风盈伸手抚她裙踞上的一尾鱼,按捺住想要把裙子抽回来的举动,低声道:“是我和丫鬟们一块做着玩的。” 何风盈的身量像了娘亲董氏,高挑健美,何青圆则不然,纤柔细骨,所以董氏给她带的衣裳全部都大了些,正着人把针脚往里收呢。 “你自己做的?手艺真不错呢。九溪的绣娘是好,咱们府里也有一个是九溪老家的绣娘呢。” 何风盈似乎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看起来和董氏一样爽朗明快。 原本董氏要跟何青圆一块过来的,但前院管事递了几句要紧的话进来,两月不在家,积了些事,她就先去料理了。 眼下再折返回来,遥遥就见卷起的帘子里,两个女儿对坐着说笑,董氏心中欢畅,早就将在九溪受得那些嗟磨抛诸脑后了。 董氏生了一子两女,却只养了一子一女,当初撇下何青圆并非她所愿,而是婆母强留的。 小姑胎里弱,养到及笄本以为能立住了,可忽然就犯了心疾,救都来不及救。 董氏也觉小姑花一样的年纪就去了实在可惜,但没想到被孝道一压,得毕恭毕敬奉上自己的女儿来填补窦氏的缺失。 撇下何青圆时她才三岁,董氏是趁着她午歇的时候离开的,不难想何青圆小小一个人发现爹娘兄姊都不见了之后,会伤心成什么样。 董氏想一想,就觉得肝肠寸断,但现在问何青圆,她只是道:“我不记得了。” 三岁孩子自然记不得,不过何青圆长这么大都不喜欢午歇,偶尔困乏眯上一会子,也很容易做噩梦。 “我瞧着阿娘消瘦了好些,想来是路上颠簸,吃得也不如意?”何风盈亲昵地挽着董氏,依在她肩头说。 “来去都是水路,我同你妹妹都不晕船,不像你似得,一上船就软烂如面。”董氏笑道。 何风盈嗔了一句,又问:“那是在京城住久了,回九溪吃不惯了?” “那也没有,你祖母多讲究吃喝,我回去那些天一日三餐都跟着她吃,吃食倒是好的,就是,没什么胃口。” 董氏这话已经不算含蓄,几乎就要点名是被婆母败坏了胃口。 何风盈关切地瞧着董氏,又看何青圆,叹道:“祖母规矩严,可苦了妹妹。” 何青圆看着她环抱着董氏的手,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祖母窦氏是何青圆生活里仅有的一位长辈亲人,唯一的养育者,她的规矩是否严苛,何青圆无从比较,不得而知。 但她现在瞧见何风盈举止随性无拘,谈笑风生,董氏皆纵她容她,想来这话不错。 而祖母是个性子很难捉摸的人,她待何青圆很好,日常起居巨细无遗,但一切都要按着她的意思来。 何青圆一旦有个什么不顺她意的,她便高坐着,冷了脸,不言不语地盯着不远处的虚空瞧着,也不知在看个什么。 年幼时,这一幕经常闯入何青圆的梦境里。 “青圆理应侍奉祖母,如何能言苦呢?” 何青圆心里并不这样想,只是面对陌生的娘亲长姐,下意识还是说了违心的场面话。 董氏和何风盈对视了一眼,一个苦笑,一个掩口窃笑。 何风盈放下手的时候还在笑,白齿在红唇中晃闪,何青圆不明白这话有何可笑,就听她道:“妹妹宽宽心,松泛松泛,这是到了自己家了,不是在祖母前头,用不着绷得这么紧。咱们有天底下最好的娘亲,宽厚慈爱,不会像祖母那样对你耳提面命,要给你立规矩的。” 董氏轻拧了一下何风盈,道:“以为这般给我戴高帽,就可以撒欢了?” 何风盈一边躲董氏的手,一边对何青圆笑道:“至于爹爹嘛,他朝务繁忙,不大过问后宅的事情,但他也很疼我,我们,再者说咱们家的后宅在京城里可是数一数二的清净了。” 何迁是翰林学士,除了董氏一个正妻之外,便只得两个妾室,恰到好处地各生了一个庶子。 妾室都是董氏过手纳的,出身清白
又规矩,故此才有何风盈口中的‘清净’。 何青圆好似没有听出何风盈话中的停顿,木了一会才道:“爹爹爱重娘亲,家中自然得太平。” 董氏被何青圆一语说得有些面红,她此番前去九溪,是两人去两人回的,路上同去还有一个年长些的庶子。 庶子天资不高,不成武不就,但性子还算踏实稳重。 他在京城也轮不上什么好亲事,所以董氏提出想让他回九溪管家。 何家在九溪还有些产业,窦氏年岁大了,很多时候精力不济,好些管事要去京城诉职。 董氏虽有自己的算计,但也正中何迁下怀,连庶子和他生母也是满口答应的,是个皆大欢喜的谋算。 有些人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活得松快无拘要紧。 董氏自然不会介意庶子去鸡圈,但自己的女儿,还是盼着她能在凤巢里。 她要用这个庶子来堵婆母窦氏的嘴,叫她一边不肯去京城,一边又说自己是孤寡老婆子。 这下有孙子孝敬了!看她还有什么借口非要强留她女儿! 不过当初董氏就想把庶子留下给窦氏养的,她偏不要! 何青圆及笄后,董氏留在九溪的耳目觉察到婆母窦氏有将何青圆嫁去窦家的盘算,这可要把董氏吓坏,窦家不过寻常商贾,这一辈子孙质素平平,皆是庸才。 董氏已然觉得愧对何青圆,婚嫁大事一定不能再由着窦氏胡来。 幸好何迁对于这门亲事很不满意,便答应董氏接何青圆回来,否则董氏就算把两个庶子都给送回去了,何青圆也没那么容易回来。 “我儿,你哥哥说是要回来了,但还要费上几日脚程,你姐姐又与祝家定了亲的,虽说这团圆时刻总也不够完满,但有你在娘身边,娘心里已无大憾。你们姐妹俩的院子挨得近,往后就多亲近亲近,叫你姐姐教你一些场面上行走的规矩,也认认人,咱们阿圆这般好的品貌,总不会埋没了。” 似乎是听到自己的婚事,何风盈飞扬的眉眼稍稍耷拉下来,又很快扬起,语气有些古怪地对何青圆道:“是了,小妹就,只管做小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