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肉都还父母了,不知那个是那吒。”
——《大慧普觉禅师语录》
端午是个大日子,上仙们总是轮流住持端午宫宴,今年恰好轮到北极大帝住持,青华早早收了拜帖,关上海梨殿的门把九重天有名字的都骂了一遍,毕方鬼鬼祟祟凑到九灵身边看热闹,九灵讳莫如深地看了她一眼。
原来端午宫宴和蟠桃宴一样,只请青华不请越鸟,青华可以将越鸟强行拘在天庭,可他不能让越鸟位列仙班,因此她必定会沦为这里的异类,与诸仙格格不入,青华嘴上骂得是别人,心里恨得却是他自己。
毕方啧了啧嘴,天庭就是这样的,嘴上说什么明王是替三界受难,其实一点实惠都不肯给,她露出厌烦的神情,在九灵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鸟事儿,多大的颜面,就是请了殿下也未必就肯去!”
九灵点了点头,在有关明王的事情上,青华总是容易钻牛角尖,别的不论,明王这伤没个一年半载恐怕都养不回来,至今身上都还带着血腥气,平日里根本不愿意见人,连相熟的白泽和西海四公主都还没见过,哪里有心思去凑这瞎热闹?
青华懊恼,毕方不甘,就连九灵都有点颓唐,反倒是越鸟云淡风轻,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如今她身份尴尬,灵山坐视她被带回九重天,她自然不再是佛前的尊者了。可佛母犹在,她也做不了名正言顺的明王,从今往后,她除了天庭客卿以外就没有别的身份了。天庭不给她扣顶金丝雀的帽子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不怪北极大帝不请她,如今她自己名不正则言不顺,进退维谷生死两难,又如何敢让别人为她据理力争?
看毕方满脸的愤懑,越鸟笑得一脸无奈:“你真丫头,当真气性大,你可切记,这世上神仙也有落难时,总想着要别人尊你敬你,助你帮你,感叹天下之不公,只会让自己心生怨气,破坏德行。享得了荣华,便也得受得了轻薄,你就是你,别人说你高贵也罢,说你轻贱也罢,人生一条舌,外面守着兵,你攻不进人家嘴里,也管不了别人的心思,有这功夫生闲气,还不如打个盹呢。你去为本王传膳来,咱俩分着吃。”
神仙们饮美酒食珍馐那是乐趣,可失去了修为的越鸟不再受天精地华,她身上流出去的血和眼泪都得靠自己补回来,说起来她这一生大半的时间都是在凡间渡劫,可纵是如此,她也从来没如此卖力地吃过,毕竟这是为数不多的她能为自己做的事情了。
端午当日,青华沉着个脸,可他心里明白,他没脸怪旁人,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所以他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去赴宴了。临行前他想和越鸟说两句话,好让她不至于失落伤心,可毕方却说越鸟正在午睡,他无计可施,只能悻悻而去。
可青华就是青华,在紫微宫外,望着各路神仙的仙驾,他咬牙切齿地对九灵说:“今日有本座在,谁都别想痛快。”
九灵有些领悟了,世间但凡喘气的都是来受罪的,罢了,就这样熬吧。
午睡过后,越鸟起身打坐,过去这些日子,她总是在费神思考,她想过自己的结局,可事到如今,她的命运和三界的生死已经捆在了一起,这让她心中充满了惶恐,玉兔出走之后,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了。天灾、灭世,这些缥缈的未来突然变得很清晰——妖精们四处逃窜,就连神仙也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末日的威胁越来越具体,可越鸟作为天命所归的破劫之人,却只能日复一日地蹉跎岁月。
越鸟乃天地灵根,修为颇深,她食了西王母的蟠桃,又得了青华身上的女娲之血,轮造化,众妖少有比她拔尖的,可即便是在全胜之期,她都不敢妄想硬抗焚风,而如今她修为尽失沦为凡鸟,更是遑论破灾证道了。如来佛祖说,只要她度化梼杌,就能立地成佛,可她如今连梼杌在哪都不知道,又何谈度化?
只有青华死脑筋,他一心想为越鸟挡去天灾,生死不论,要么说青华是个傻子呢?他也不知道想想,越鸟舍不舍得他灰飞烟灭,能不能在他消失以后堂而皇之地活着?
面对眼前的死局,越鸟久久苦思却依旧不解,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忽略了青华,忽略了他每天都会和毕方一起消失几个时辰。
青华走后满宫懈怠,除了毕方之外,其他宫人大多是歇着。青华治宫严谨,妙严宫里当差的总是比其他人累些,因此这些个仙娥童子总是趁青华不在的时候躲懒。越鸟宽宏,她虽然身份高贵,却一向不需要前呼后拥地被人服侍,更不在乎宫人们是不是恪尽职守,她从不责备,从不指摘,她和天庭的神仙们有些不一样。
这些日子越鸟虚弱气短,趁着端午日头高,她便在阿如亭中坐着,好借此补些阳气,妙严宫布局精妙,阿如亭旁边有颗葱郁的仙树,不远处就是青华的血池,实在是个聚气的好地方。
妙严宫门口闪过一个人影,起初越鸟并未在意,可那人在宫门口徘徊不止,终于引得她起了好奇——妙严宫紧挨着东天门,平日里甚少有人踏足,今日有头有脸的神仙们都去赴后土娘娘的端午宴了,到底是谁在这儿徘徊不前?又究竟是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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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鸟定睛细瞧,惊觉在宫门口徘徊的居然是个孩童,约莫十岁的样子,脑袋顶上两个小髻,身上还带着一抹红色的腰带——那不是托塔李天王的儿子哪吒三太子吗?
越鸟有些诧异,她对天庭诸仙不熟,但也总还能认出哪吒来,可她从未见过青华和哪吒往来,退一万步说,时值端午宫宴,哪吒便是想来寻青华也应该知道他不在宫中,今日天庭大宴,哪吒何故在妙严宫外徘徊?
越鸟走上前去,和哪吒撞了个满怀,哪吒欲言又止,可等越鸟让他入宫说话,他却又乖乖地照做了。
“三太子真是稀客,今日端午大宴,三太子怎得在此闲逛?”
哪吒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地答道:“末将不过一孩童,如何能与诸仙一起饮酒作乐?莫说是端午宴,末将一向什么宴也不赴的。”
越鸟一时语塞,望着眼前的“孩童”,她这才后知后觉,论年岁,就连九灵都比她更年长,哪吒千年前封神,反倒比她更有阅历,可哪吒却始终是个童子之身,就跟九灵一样。面对这些个“小神仙”,她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看来封神这件事情还是要讲些机缘的,哪吒虽然年纪轻轻就位列仙班,可却通悟太早,迟迟地不能脱离童子化身。虽然他父亲托塔李天王在天庭颇有威势,可他始终只不过是个童子,又如何能与诸仙齐聚一堂,共饮作乐呢?
“倒是本王糊涂了,不知三太子今日难得闲暇,在妙严宫现身所为何事?”
哪吒歪着脑袋打量眼前的明王,传闻这青孔雀艳绝西天境,可他不知道是不是成仙太早了,一向不通其他神仙的心思。他分辨不出眼前人是不是绝色,他只觉得明王看上去挺可亲的,还挺憔悴的,论相貌倒是和西王母、碧霞元君差不多,都有一头长头发,都穿着裙子,都带着簪子。
天庭早就知道越鸟重伤未愈,哪吒虽然不能理解被灭世巨妖附身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可他也照样能体谅明王的力不从心和疲惫,她身上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大概是重伤未愈。可怜她一个凡胎,被灵山诸佛和青华大帝的剑气所伤,能活下来已经算是不易了。
越鸟请哪吒在阿如亭同坐,毕方一边上茶一边满肚子疑惑,她可从来没见过哪吒进妙严宫,最近不知道是犯了什么大忌,宫里总是鸡犬不宁的,叫她没来由的心虚。
望着眼前的茶水点心,哪吒不禁出神——明王倒是客气,乌泱泱地为他摆了一桌,可这茶是八宝甜茶,点心是芙蓉糕桂花饼莲叶酥,别说是御酒陈酿了,连半点荤腥都不见,这分明就是把他当成个娃儿在打发。
“殿下和东极大帝在云楼宫耍得好把戏,殿下不会以为我父毫无察觉吧?”
哪吒此言一出,越鸟顿时就心凉了。她劝服青华让玉兔免于受罚,可玉兔擅离职守,与危月燕试图私奔,青华废了好大的劲结下叠山阵,为的就是掩人耳目。如今玉兔回宫已经月余,越鸟本以为此事滴水不漏,可她究竟是幼稚了——云楼宫里有李靖和哪吒两位神仙,她怎么可以心存侥幸希望他们对当日之事毫无察觉?
“原来如此……三太子……今天是来问罪的吗?”
哪吒有些惊讶,其实自从明王放走危月燕和玉兔,他就始终有些想不通——位列仙班者必得各司其职,这是天庭赖以生存的基础,明王是灵山养出来的,她心有慈悲不足为奇,可哪吒好奇的是她究竟是如何劝服一向性烈如火的青华大帝偃旗息鼓的。
“敢问殿下,玉兔和危月燕触犯天条,殿下为何那么轻易地就放过了他们?”
越鸟露出一个苦笑,人各有命,命数不可改,可当一个人冒险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运的时候,她就一定会被因果打个措手不及,这就是为什么有人识天命却决定闭口不言——一切有为法,而说破法,则会对自身带来灾难。
天机不可泄露,就是因为泄露天机会给自己带来业果。
“危月燕落入情海,玉兔只想活命,他们一个想爱,一个想活,何罪之有?”越鸟说。
哪吒默默地点了点头,他虽然貌似个童子,可却已经饱经风霜,他知道千机变多得是不得已,因此他赞同明王的作为,也欣赏她的慈悲。
“殿下此言,深得吾心,实不相瞒,末将此来是特地来求殿下指点的。”哪吒说。
越鸟这才后知后觉——原来哪吒之前是在试探她。哪吒虽看上去不过一个十岁的童子,可这只是表现而已,他和李靖鸿蒙一同上的封神榜,而今位列仙班已经千年有余,他怎么可能只是个孩子?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心思?
“三太子如此说,倒让本王不甘了,三太子既然试探了本王,本王倒也想试试三太子。”
哪吒原以为明王是灵山教出来的清净尊者,哪成想她居然有如此刁蛮机灵的一面,他点了点头,说道:“殿下便试无妨,这样才算是公平吧?”
越鸟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随即便故作云淡风清地问道:“敢问三太子,削肉剔骨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