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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识破绽仓颉问越鸟 苦真心青华受真言

“随心所愿一切善业皆得成办,四足二足诸众生等,无不恭敬悉皆归伏。惟愿世尊哀垂听许,我以大悲怜愍一切诸众生故,说此根本印咒之法即说慕陀罗尼法。”

——《多唎心经》

接上回,仓颉突然发难、意图冒犯,越鸟连连后退,最后只能紧靠着墙蜷作一团,心里不住的诧异——

仓颉这是怎么了?

“仓颉!你……你做什么?”

在离退无可退的越鸟只有咫尺之隔的时候,仓颉终于不动了,越鸟因为恐惧紧闭双眼而没能看到仓颉将手伸到她枕下摩挲的那一幕。

“殿下这打的是什么主意?”

仓颉重新坐回了榻前的椅上,手上多了一样东西——一把他从越鸟枕下摸出来的短匕。

越鸟曾和仓颉同住一檐之下四百二十年,可现在他脸上的神情越鸟却从未见过,那一张清朗如朗月的俊秀面孔上有不屑有轻蔑,看得她心里发凉。怪只怪她连遭大难心神不定,竟没能及时看破仓颉真正的目的。

仓颉面上阴晴不定,越鸟这一条命对三界来说至关重要,若她真的心灰意冷生出绝意,只怕她星落九重天的那一日,就是群妖打上灵霄的那一天。越鸟素性聪颖,满心慈悲,若论平时,她绝对不会做出如此蠢事来,可眼下她和梼杌一身两灵,她陷入绝境无力自救,保不齐会想着牺牲自己,为三界除去梼杌。

可越鸟哪里知道,眼下她活下去比除掉梼杌重要千倍百倍,起初在越鸟枕下摸到那柄冰凉凉的匕首的时候,仓颉甚至不敢相信,他情愿相信那沉甸甸的刀柄只是个摆件法器,可那五寸有余的寒凉利刃却瞬间就划开了他的指尖,痛得他眼前都模糊了起来。

这可真是一把好刀啊,凡胎要是叫它插进胸膛,必然会血溅三尺、一命呜呼。越鸟的面孔突然变得很陌生,仓颉细细端详她苍白无光的皮肤,布满血丝的双眼和略微发红的鼻头。眼前的女人已经不是千年前和他一同教化世间的佛祖高徒了,那个越鸟身上容不下半点的软弱和绝望。此刻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却偏偏被命运逼到了悬崖上,再无力回天的越鸟。

面对咄咄逼人的仓颉,越鸟无言以对,她这区区的计谋瞒得过青华,却瞒不过仓颉,她千算万算,却怎么也没想到今日仓颉居然会突然驾临妙严宫,以至她功败垂成。绝望和疲惫让她喘不过气来,那一颗原本七窍玲珑的心似乎是不动了,和仓颉僵持了半刻之后,她决定将一切和盘托出——

“上神可读天,自然知道小王有这落难的一日,上神今日入妙严救小王,小王感激不尽,可事到如今,只怕夜长梦多,不如早下决断,只要我不惜己身,三界便可重获太平!”

越鸟紧紧握住了仓颉的手腕,她双眼通红声音嘶哑,仓颉是个天下第一聪明人,他能读天,今日肯入妙严宫救她已经是莫大的慈悲。可如今她活一日,梼杌就跟着活一日,而只要她肯牺牲,世间浩劫即止,非她自暴自弃,而是这笔账实在是太划算了。

越鸟甘愿为三界抛舍一切,却唯独舍不得抛下青华,可她与青华多做一日夫妻,便多得一日情分,若是日子久了,她夫妻情深,怕只怕到时候青华看她身死,不肯独活。正因如此,她才趁着刚才殿中无人的片刻翻箱倒柜,将青华平日用来拆信的落花星奇匕藏在了枕下,以备来日不时之需。

仓颉冷漠的面孔突然变得残忍,越鸟从未见过他如此冷淡和无情,他轻启薄唇,说起话来刻薄得让人心寒:“殿下莫要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什么混账道理?我一律不知道。”

眼看仓颉提匕欲走,越鸟死死地拉住了仓颉的手不放,若是叫青华知道她心生绝意,只怕青华宁愿将她就此软禁也绝不会再让她有任何可趁之机——

“仓颉!不要……不要告诉青华……”

仓颉宽袖一挥,毫不留情地甩开了越鸟的手:“殿下怕是忘了,本座可不是佛门弟子,本座心里从来就没有慈悲二字!”

越鸟被仓颉狠狠甩开,狼狈万分地跌回了榻上,她本就伤重,又哪禁得住仓颉一推?而仓颉的脸上有冰冷有厌恶,有奚落有嫌弃,仅仅一个眼神就逼得她失声痛哭,叫她心中那万般的委屈如决堤般冲了出来。

世间仿佛牢笼,凡人自戕者打入枉死地狱,再不可轮回,众生皆苦,谁敢妄想逃脱?可越鸟不是人,她虽无仙籍,却依旧是世间的神鸟,她死后魂魄灰飞烟灭,不入轮回、不入地狱,一缕香魂就此消失,什么也留不下。正因如此,她才起了这样的念头,在她看来,她已穷途末路,青华深爱她,必定情愿舍去自家性命也要救她,可她于世间无半点功德,有什么好救的?倒不如就此除掉梼杌,一了百了!

越鸟潸然泪下,哭的梨花带雨,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仓颉佯做的怒意瞬间破碎,他伸出双指在越鸟眉间轻轻一点,越鸟就啪嗒一声倒在了枕间。

“越儿,你累了,睡一会吧。”仓颉面露苦涩,声音却恢复了以往的冷静,望着面上泪痕未干的越鸟,他喃喃道:“越儿……会好的……你别怕……会好的……”

仓颉在越鸟榻前呆坐了半刻,见越鸟气息绵长吐纳均匀,他又为她掩好了床幔,这才离去。可他出了东极殿也不急着走,只是站在东极殿前一言不发地看着青华。青华这个蠢货,丝毫不明白越鸟的心思!怕只怕他斗不过越鸟的心思,到头来还是要让她这一生深情付之东流。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当年自己就不该因为一时之忿,坐视青华断了越鸟的仙缘,让越鸟受这千年之苦。

当年如果不是仓颉畏缩不前,越鸟一成年就可以百里红装,风风光光地嫁入仓王宫,名正言顺地位列仙班。什么千世情劫,什么千机变劫?那些恼人的玩意儿,越鸟根本不用理会。仓颉本该是识天懂天数的天下第一聪明人,可为什么那天的他如此软弱、如此愚蠢?

青华见仓颉神色有异,心里怕他又使坏闹事,所以不敢耽搁,连忙上前盘问,面上尽是客气:“上神这是干什么?”

“青华,你这一房妻子,若是看不住,大可转手让人,又何必加害呢?”仓颉阳阳怪气拿腔拿调,说罢就将那落花星奇匕锵啷一声丢在了地上。

青华望着地上的匕首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他素日爱物,他哪能不识?可仓颉总不见得是在东极殿内翻箱倒柜,专门找来这东西与他过不去吧?

“上神这是从哪得来的?!”

青华根本就是多此一问,仓颉的言下之意他早就听得清清楚楚,说到底,越鸟终究还是那一心只想普济天下的佛陀尊者,她这是宁可自己命绝,也不肯任何人再为她受苦。他那一颗心瞬间痛不可当,难道越鸟半点也不顾他夫妻情分吗?难道她舍得就此灰飞烟灭,留他孤零零的在世间万年生无可恋吗?

“越儿将此物压在枕下,幸好叫我看破。帝君若还惦记与越儿的情分,从今往后便将妙严宫里的利器刀刃一起收好。若是帝君管不住这一宫,护不得越儿,便可直言,我那仓王宫也空的很呢。”

青华双眼泛红,他已经顾不上仓颉的言下之意有多冒犯不敬了,越鸟刚苏醒没几天,她躲着不见他,他还傻傻以为越鸟这是在和他使性子。想不到越鸟如此命薄,刚刚死里逃生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匆匆计划死期,她是怎么想的?是想躲到天庭的犄角旮旯里去化作一颗孔雀翎?还是走进芳骞林的花海里就此消失,让他就算是苦寻千年都找不到她的尸身?

望着一反常态伤心欲绝的青华,仓颉不禁心生不忍。星辰们也需要喘息,在一万年以前,尽诛百妖看似是一个可以接受的手段,然而灾难却就此降临,三界屡起兵戈,世间血流成河、生灵涂炭。说到底,百妖百兽、百仙凡人,都是女娲的孩子,女娲芳魂不散,怕的就是世间姊妹相争不得安宁。无论青华如何自苦,在三界同根劫里,他都只占了一样——与越鸟的断桥缘,三界同根劫的解法在越鸟身上,而不是青华。

天命不公,有人生而富贵、万事大吉,有人生而多苦、注定飘零,更有甚者,沦入畜道、不得轮回。越鸟出身高贵,天赋又高,三千年长在灵山,受教于观音膝下,与毕方这样的小妖相比,竟不知是何其幸运。然天下有慧根者,必得守道在先,功成在后。越鸟佛缘深种不假,可她为了避天劫而投入灵山却是大错特错。几千年以来,她倔强地抵抗妖王的位置,却从未想过众妖群龙无首,乃至沦为末流的局面。正如当日姚太后所言,她所谓的一心求道,对于五族来说,却是刻骨铭心的背叛。

这是鸿蒙早就明白了的道理——妖精们要想脱离二道的束缚,就必须远离凡人,和神仙佛陀们一样自立门户。可过去的几千年,越鸟所做的却是逃避,她逃避明王的职责,逃避她妖王的责任,她在神仙和佛陀的轨迹中颠簸反复,却从未想过五族需要建立自己的秩序。

鸿蒙深知自己是对的,因此注定误入歧途,越鸟一心只想要逃避,因此左右奔波,一无所获。造化弄人,神仙们也是一样,随波逐流者麻木不仁,低贱微末者身不由己,而如同仓颉这样通晓造化的,却被迫沉默不语。

仓颉怎么也想不到,他与青华的第二谈居然是如此收尾的——他实在看不下去青华那哭哭啼啼的样子,于是便如当年的佛母一样,冒着窥探天机的风险提醒了青华。

“世间既有金氏女时隔千年重入轮回,有妒妇津无道仙娥重生人世,神人鬼妖,谁说妖精们注定不得善终?百兽与百仙俱出于地母,尔等可以天上称神,妖精们为何不能独霸一方?万年前一战,众妖群龙无首,要想救三界于大难,妖精们就必得有个指望。”

青华目瞪口呆,仓颉所言与当年佛母所言几乎一模一样,这些年他也常常思索三界同根劫的解法,可他虽然知道越鸟慧根深种,也得了佛祖宝诀,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越鸟的宿命居然如此离经叛道,实在骇人。

自从青华盗走弱水,破了与越鸟的仙缘,越鸟便生无仙籍,无奈之下只能投奔灵山。然而二道皆是错,天道千机变,越鸟之所以在灵山三千年依旧未得金身,并不是因为她修道不精,而是因为她命中注定不能成为一尊无欲无求的佛像!如此说来,就连当年青华盗弱水都是必然——妖精们需要的不是一个西王母一样的神仙,也不是一个佛母一样的佛陀,它们需要的是一个领袖。

王,这才是越鸟的宿命。

青华在震惊之余终于重拾理智,眼下越鸟万念俱灰,只想着以死报天下,她不肯他代她受天劫,更是丝毫不将自己的生死放在眼里。越鸟枕下藏匕,想必是已经起了死意,面对这样的一个越鸟,他真的已经无计可施了。

“敢问上神,事到如今,本座究竟该如何助明王一臂之力。”青华将身子躬得很低,他已经黔驴技穷,他只能求仓颉帮他。

仓颉深吸了一口气,青华的确是情深之辈,只可惜他不懂造化,不懂三界错综复杂的因果。然而这也实在怪不得青华,天机瞬息万变,就连雷音寺里的如来老儿都不敢随意干涉,即便青华是女娲灵根,他也未必就能拨开眼前的迷雾。

“三千无尽诸法,全在一念之间,一念起则万法生,一念灭则万缘寂。越鸟心如囹圄,她便在囹圄之中,此身何身?何论生死?岂不知身就是囹圄,只有心才是坦途,一身两灵又如何?岂不知世间如在芥子之中?一切苦难,皆因偏离本心,若想自在,便得重回随心。”

仓颉言罢便拂袖而去,闹腾了半天妙严宫终于陷入一片沉默,只剩下青华站在东极殿前独自萧肃。他华思索再三,终于开口——

“九灵……你带着元圣星传本座旨意,叫四天门绝不可放明王下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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