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久视(2)
武则天沉吟片刻,面露微笑道:“狄怀英啊,这回朕要给你一个大大的恩典。”张氏兄弟醋意十足地交换了下眼神,却也都很识趣地没有说话。稍顷,张易之按捺不住又问:“圣上,狄阁老这奏章里还提到的崔兴等大人战功,您又准备如何嘉奖呢?”“哦,这些朕已交给姚崇,让兵部和吏部一起拟个奏议出来,庭州刺史的缺、瀚海军上下空出来的官职,还有狄阁老提到的那个什么姓高的旅正,让他们一并都考虑了。”
“圣上英明!”两个男人异口同声地称颂,伴随一阵响亮的蝉鸣,击碎夏日午后的闷热。武则天不觉精神一振,俯瞰观风阁下的绿水碧潭、幽廊修竹、殿宇宫墙、云蒸霞蔚,俱在明丽的日光下熠熠生辉,祥和宁静却又气象万千,令她从心底油然而生出自豪感来。
张易之仔细观察武则天的神色,知道她此刻心情上佳,便壮起胆子道:“圣上,臣看狄阁老的这封奏章,就是有一处不太明白。”武则天饶有兴致地端详着他鼻尖的薄汗,淡淡地问:“唔,你说哪里不明白?”张易之咽了口唾沫:“圣上,前几日武重规大人的奏报臣也看了,与狄阁老的这份奏陈两相比较,二位大人在突骑施王子乌质勒的行为上,描述多有差异啊。”
“嗯,”武则天微微颌首:“那么你认为,朕该采信谁的说法呢?”“这……”张易之的额头上也冒出了汗珠,心中着实忐忑却又不愿坐失良机,于是他字斟句酌地道:“圣上,臣觉得似乎还是高平郡王的奏陈更可信。”“哦,说说理由。”“圣上,首先看乌质勒,他既出生蛮夷,自然就远大周而近突厥。那突骑施部又非天朝羁縻的正统姓氏,如今建牙碎叶,部落酋长敕铎自封可汗,也是东突厥默啜支持的。乌质勒一旦继承部落领袖的位置,就是个可汗,又何必转投大周,求一个都督的封号,再说他为别姓,能不能封到都督都还是个问题。因此臣以为,乌质勒背突厥向大周的可能不大。”
武则天冷笑:“五郎,你这番理由看似充分,却忘记了一个关键。”“什么关键?”武则天轻哼一声:“突骑施老酋长死后,乌质勒是他的长子却未能继位,反让敕铎当上了个什么劳什子的可汗,又有默啜的支持,你说乌质勒的心中会痛快吗?再说,敕铎自己也有儿子,乌质勒怎么能肯定敕铎死后,部落领袖的位置就一定落到自己头上?假如你是乌质勒,你会甘心眼巴巴等着那悬于半空的继承权?每时每刻还要担心自己被敕铎和他的儿子们除之后快?还是干脆转投大周,借大周之力干脆利落地夺取突骑施的统治?你看阁老所奏‘今乌质勒反正,请命收复碎叶。’,显然就是这个意思。”
张易之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武则天瞥了瞥他涨红的脸,安抚道:“五郎看不透这层也很自然,你虽然机灵,为人还是单纯的。哪里懂这些残酷诡诈的皇权争夺。”张昌宗凑趣地把头伏在武则天的怀中,含混不清地嘟囔:“说得就是嘛。我们本来就不懂这些,圣上,您可得多教着我们些,要不然……”他抬起头,向武则天投去湿漉漉的眼神,做出副欲言又止的可怜模样。
武则天心有所动,轻抚着张昌宗的肩膀叹道:“唉,只要有朕在,你们便不用担心。”张易之到底不甘心,忿忿地又开口了:“圣上,就算乌质勒像您说的那样,可武大人所奏李元芳叛国投敌之罪又是怎么回事呢?尤其怪异的是,狄阁老的这份奏章,把整个战事都解释了一遍,为什么偏偏对李元芳只字不提?这也未免太奇怪了吧?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难言之隐?”武则天思忖着,眼中突现鄙夷的冷光:“那李元芳是什么东西?也值得你们再三唠叨!”
张易之愣了愣,拿不准武则天的意思,便只垂首沉默。稍顷,头顶上响起武则天阴沉的话语:“李元芳,不过是一个被贬戍边的七品校尉,他能掀起什么大风浪来?!一无权势二无兵马,他叛国投敌,谁又会理他?!如此种种的罪责加在李元芳身上,不过是暗指狄阁老。狄怀英不替李元芳辩白,其实就是不替他自己辩白,因为事实胜于雄辩,辩无可辨!”张易之硬着头皮又憋出一句:“那总不成还要为了李元芳私传军报、奸姘人妇而嘉奖他吧?”
武则天微微一怔,随即朗声大笑:“你呀,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小心眼?狄怀英的奏章里,哪有一句替李元芳邀功请赏的词句?既然狄阁老都不提了,你们也就噤声吧。”
两个男人果然乖乖地噤了声,可惜满园夏蝉并不理会女皇的无上尊严,仍然顾自放声高歌。武则天举手按上奏章华丽的丝绢封面,心中百般滋味,悲喜难言。一阵清风吹过,荡起玉液池中碧玉般的涟漪,武则天振作精神,聚起豪情,扬声道:“狄阁老忠义可嘉,功在社稷,朕心甚慰啊!朕已决定,在七月初一狄阁老返回洛阳之日,亲自出城相迎。到时,我大周君臣将与全洛阳的百姓共同庆贺这来之不易的胜利,共祝大周之昌盛!”
前线胜利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神都各处,但对于大部分的洛阳百姓来说,感觉并不强烈。毕竟陇右道远在西北边陲,那里的战事对神都的生活产生不了实质的影响,唯有赶本次制科考试的考生们真是喜出望外,终于有了盼头。
原定在五月中举行的制科考试,就是因为陇右道突发战事而被无限期的押后,主考官狄仁杰大人到前线去当安抚使,假如战事吃紧旷日持久,制科考试被迫取消都未可知。这些从天南海北聚拢到洛阳的考生们闻听消息,当时都傻了眼。赶一次考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从远离都城的各地来到洛阳,路途之上一走好几个月,颠沛辛苦自不待言,进京以后住店、报名、行卷、访友,吃喝拉撒,哪一样不要花钱。不少贫穷的考生甚至举债赶考,朝廷一句考试延期,诸考生们是进也不得退又不能,银子像水一般地流出去,满腹学问不得施展,还连个盼头都没有,简直快郁闷死了。
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日出,随着洛阳的盛夏渐入佳境,考生们盼来了前线胜利的消息。主考官狄仁杰大人在前线平定突厥、立下赫赫战功,已经在班师回朝的路上,不日即将抵京。吏部选院传出消息,圣上重新定下考试日期,就在八月初一。所有报过名的考生需尽快到吏部选院重新核准名单,以确认考试资格。
萧条了一段时间的天津桥东侧变本加厉地热闹了起来。前段时间,很多考生为了省钱都搬出了洛水两岸的豪华客栈,蛰伏在洛阳各处简陋的小馆驿中,现在随着考期临近,又都陆续回迁。选院附近的茶楼、酒肆也重新被踌躇满志的考生们占据,更因为前两个月压抑和无望的等待,人人都显得比之前愈加亢奋、充满迎战前的激情。
这几天,何淑贞每天一大早就来到天津桥旁守着,在烈日下站上一整天,两只昏花老眼不肯放过任何一名来往的考生。沈槐不在洛阳,何淑贞的胆子也大了不少,早出晚归地寻找儿子,沈珺自然不会说半个不字。何淑贞想要找到杨霖的愿望比往日还要迫切,因为她心中所包藏的秘密,已渐渐让她意识到危险的逼近。
“大娘?您……是何大娘?!”何淑贞正被烈日晒得头昏眼花,乍一听这声招呼,愣是没有认出面前那满脸油汗的小胖子。小胖子倒是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抬高声音又叫:“何大娘!您眼花了吧?哈哈,在下赵铭钰啊。大娘一向可好?怎么,您陪杨霖兄一块儿来神都赶考?”“杨霖?!”何淑贞犹如五雷轰顶,一把抓住赵铭钰的衣襟,尖声叫道:“赵……赵公子,你知道我家霖儿在哪里吗?啊?!他在哪里啊?!”
赵铭钰给搞得全无头绪,再看周围的人们都在朝他二人瞧,忙把何淑贞往天津桥下拉,嘴里安慰着:“何大娘,您别着急,有话慢慢说。”在路边的一个茶棚之下,赵铭钰请何淑贞坐下,又要了两碗茶,才听何淑贞将进京寻子的经过大概说了一遍。待何淑贞说完,赵铭钰诧异地问:“大娘,这么说来您找了好几个月都没找着杨霖兄?”何淑贞低头抹泪,赵铭钰摇头:“不对啊,我记得两个多月前曾见过杨霖兄,就在这附近!”“真的?!”何淑贞紧张地脸色煞白,颤抖着声音问:“赵公子,你真的见过我儿?他……他怎么样?”
赵铭钰紧锁双眉:“当时他不肯相认,但在下看的分明,绝对不会错,就是他!而且,他当时还和一个当官儿的在一处。哦,记得当时别人告诉我说那是狄仁杰大人的侍卫武官,好像姓……沈?”“沈?!”何淑贞惊呆了。“嗯。”赵铭钰兀自喋喋:“我当时还以为杨霖兄许是攀上高枝了,才不肯理人,如今看来倒像另有缘故了……”
何淑贞的脑袋彻底混乱了:“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霖儿……”她瞪着双惊恐的眼睛,脑海里晃动的全是沈槐那张铁板的面孔。“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赵铭钰看着何淑贞憔悴慌乱的样子,心中煞是不忍,便劝道:“大娘,您先别太着急,咱们再想想办法。您看,假如我上回遇到的确实是杨霖兄,那么说明:第一,他人在洛阳;第二,他也报名参考了。有了这两样,我想找到他还是有希望的。”
何淑贞老泪纵横,恳求道:“赵公子,老身此刻已完全乱了方寸,还请赵公子帮忙想想办法,老身,老身给您下跪了!”她说着就往椅子下滑,吓得赵铭钰屈膝相搀,连声道:“大娘您千万别这样,折杀小生了。”冥思苦想了片刻,赵铭钰脸上放起光来,对何淑贞道:“何大娘,我想杨霖兄既然已经报名应考,这两天必定会来核准生员资格。凑巧,在下不才,被推举成了兰州考生同乡会的会长,我这就向吏部选院的长官打个招呼,凡有兰州来的考生都叫到我这里来挂个号。这几天,咱们就一刻不错地在吏部选院旁边守株待兔,怎么也得把杨霖兄给等到!”
许是老天都被何淑贞寻子的苦心所感动,他们只等了一天,就等到了杨霖。
沈槐随狄仁杰离开洛阳之前,暗中做了些安排。因此杨霖名义上是在狄府读应考,实际上仍然被严格拘禁着,他自己也不敢造次,更准确地说是无心造次。最初迫于无奈接受的任务,到了今天反而变成杨霖自己执意要去完成的。前些日子和狄仁杰短暂的几次会面,给杨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原本充斥于心的恐惧和惶惑,转变成了对年迈的宰相大人深刻的内疚和同情。在狄府好吃好住的每一天,杨霖都在遭受着良心的谴责,但是还有一种更为强大的动力,驱策着他把卑鄙的勾当继续下去,那就是对他那受尽磨难的母亲的爱和愧悔。汇香茶楼的惊鸿一瞥,让杨霖知道母亲已经赶来洛阳,远远地望去,就能看出她又苍老了许多。杨霖心痛难耐。然而,当时即使没有沈槐的阻拦,他也一样不敢与母亲相让,杨霖没脸见自己的娘啊。
这天,杨霖在狄府侍卫的陪同、或者说押解下,来到吏部选院确认了自己的考生资格。本来当即就要返回,负责登记名单的官员看他是兰州来的考生,便让他再去一趟选院隔壁的院落报个到,那里有各地考生组织的同乡会。选院里面开了个边门,可以直接过去。杨霖不觉心念一动,怀着某种模糊的愿望,他迈腿跨过了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