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泥人?”虞枝的疑惑不是假的,她在谢玄眼中看见很清晰的错愕。
但是她真的不知道谢玄在说什么。
这一刻的谢玄仿佛打了败仗的将军,气势一下子低沉下去,但是他仍不死心,一双沉静的黑眸不肯放过她,妄图在对方的美目中找到零星的踪迹。
“就是……”谢玄顿住,他才发觉虞枝早就将初遇的往事忘记了。念念不忘的人一直只有他而已。“没什么。”谢玄扭过头,脸上跟结了冰霜似的。
虞枝被他突如其来的冷漠吓到,后退了一步。她素日里温和的眉眼也漫上戒备,又或者说她只是这些时日将戒备藏得很好,好到谢玄以为她已经谅解了他的所作所为。直到今日虞枝觉得自己终于发现了谢玄面具下的喜怒不定、隐忍暴虐,她才控制不住地恶寒。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她就垂下鸦羽似的长睫,掩盖住内心的烦闷。
谢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在宫变那日就领略到了,不该对他存在任何幻想。他对她好不过是他还没从过去的失意中走出来,仅仅是把她当成昔日失去的所有物罢了。
二人沉默,顺着人来人往的人群朝香市另一头走。
道路两侧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摊,租借了房屋或是自搭了厂棚,一个连着一个,像是永兴河上连成一片的青紫睡莲。有嶙峋老者守着几件不知是哪朝的古董,逢人便故作神秘地摇头点头,吸引了不少闲逛男女的目光。其间胭脂水粉、耳铛发簪数不胜数,通俗志怪小说杂谈叠摞若鱼鳞,哄诱小儿的零食玩具亦不可数。捏泥人的手艺人就正在一群孩子中间指导他们亲自动手。
不过这里最热闹的还要数买卖香火纸烛的摊位,人们买了香火,亲自去天仙庙祈求子嗣族运,以求心安。
此时阳光已没有午时刚过那般刺眼,暖风送香,将名妓游娃、清客贵人身上或浓郁或恬淡的香味送来。
虞枝穿戴上了准备好的帷帽,把这热闹非凡的世界隔绝在外面,连同一言不发的谢玄一起。
“前面是天仙庙……”谢玄的声音还带着别扭的冷淡,但他目光在触及虞枝腰间的小马坠时又不自觉柔和了些,“可要进去上香?”
虞枝僵硬地摇摇头,她从小就知道天仙庙求子嗣最灵,这是她最害怕的事情。
谢玄没有强求,带着虞枝走走停停,不仅路过京城中最是风雅的人闺秀,也路过浓妆艳抹、描眉画唇的乡野妇女,她们一年来少有清闲,但爱美爱热闹的天性却始终留存在心里。洋溢着生命力的笑容掩盖了粗糙妆容的不足,欢声而过的瞬间格外引人侧目。
虞枝也被吸引了去,她惊讶于人们欣欣向荣的姿态,全然不像是旧的王朝刚刚覆灭的样子。
她一时惊愕,为何大家脸上毫无悲伤之意?她原以为会有很多人怀念旧朝,谁想到他们似乎在新朝也能扎得了根,仿佛并不在意哪家做皇帝。
虞枝安慰自己是百姓们眼前只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们不是从小浸润在三纲五常里的臣子,自然不能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他们。
“你在奇怪他们为什么不为元临的死伤心,不为我的无耻而愤怒?”谢玄忽地贴近,低沉磁性的声音在虞枝耳边萦绕。
十分地痒。
虞枝借着帷帽光明正大地瞪了他一眼,但没有否认他的猜测。
谢玄笑了笑,狂妄道:“那自然是因为你夫君我才是众望所归。”
不出意料,虞枝停下了脚步。目光如有实质,谢玄怕是要被刀剐千万回。
果然,乖巧只是表象。谢玄胸中生出一股想要拔去猫儿锋利爪子的念头,但转瞬又觉得血淋淋的没意思。
得到了虞枝的气恼,方才因泥人而起的不快才在谢玄心中散去。
迷雾渐开,人群不再那么密集。永兴河水载着如少女红颊般的木槿花瓣漂流,耸立青绿的西山在晚霞中沉稳不动似眉间弯弯双黛,倚水而建迷醉春风的酒楼响起琴和琵琶的乐调,来自吴地的歌女嗓音细腻轻柔,慢条斯理地倾诉时光流淌,从壶中倾倒出的清澈美酒与河水波纹暗合,奏成一曲乐章。
谢玄掏出一锭银子,叫店小二寻了个三楼临河的雅间。此处紧挨着一树繁茂的木槿,又雅致安静。
他叫人上了些饭菜瓜果,见虞枝连帷帽都不肯摘下来才渐渐收敛了调笑,略正色些。
“我记得从前你还夸我心怀天下,有凌云之志。”谢玄主动提起过往。
香风盈袖,他夹住飘进来的木槿花瓣。
“人心易变,你又何曾是当年那个只为了解救边关百姓于水火之中的小谢将军。”虞枝嘴角微微一笑,却是嘲讽,“元临放心地把数十万大军交给你,把边境防线交给你,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她声音越来越冷,尽管懊悔又和谢玄撕破了脸,但她却忍不住质问。
“人心易变?”谢玄将指尖的花瓣投入酒盏,看着它在狭小的杯口逐水飘零,一字一句道:“我从未变过。”
接着谢玄再度开口道:“你不是疑惑为什么那些百姓眼里没有一点悲伤?”他自言自语一般,“当年东胡南下至燕云十六州,甚者就驻扎在距离京城百里之外的通城,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元临对此可做了什么?他为了继续当他的太平皇帝,为了专心修道建庙,同东胡签订了耻辱的条约,每年拿着百姓的血汗来换取自己的享乐。”
谢玄的厌恶不加掩饰,他紧紧盯着虞枝,不肯放过她的一点微动。
当年他上请求迎战,得到的是元临无休无止的忌惮和猜疑。甚至在紫宸殿,他暴怒着跑到他的面前,质问他究竟是不是对自己的皇后有不轨之心。
他对着元临神志不清的眼睛,对着君臣之间的尊卑,就如同回到了母亲被发卖的那个午后,他拼尽全力,仍然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