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新年(10)
狄仁杰一愣,马上笑答:“行,当然行啊。沈槐啊,你就跑一趟,送周小姐回府。”沈槐才听到周靖媛的要求便大为讶异,见狄仁杰吩咐下来,也不好拒绝,只得口称遵命。二人与狄仁杰和曾泰道了别,去马厩取了各自的马匹,回周府去。
走到半程,周靖媛“扑哧”一笑,娇声道:“喂,沈将军,你是哑巴啊?怎么一句话都不说?”沈槐闷闷地道:“周小姐想说什么?”周靖媛眨了眨眼睛:“随便聊聊啊,难道沈将军不会聊天?”沈槐道:“狄大人只让末将护送小姐回府,没让末将陪小姐聊天。”“你!”
想了想,周靖媛又道:“也罢,那就我问你答,总行了吧。你可别对我说,狄大人没让你回答我的问题。”“周小姐请便。”周靖媛暗自好笑,却装出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开始发问:“请问沈将军是何方人士啊?”“在下祖籍汴州。”“哦?汴州,中原人士。那沈将军又是怎么到洛阳来当武官的?”“沈槐此前一直在并州任果毅都尉,狄大人年前在并州致仕时与沈槐结识,后来便被朝廷任命成大人的侍卫长了。”“原来如此,那……沈将军的家眷可曾都接来洛阳?”“家眷?”沈槐朝周靖媛瞥了一眼,正好她也在朝他看,两人目光一碰,赶紧都掉过头,心中不觉泛起细小的涟漪,顿了顿,沈槐才答道:“沈槐自小父母双亡,是叔父将我抚养长大,如今家中只有叔父和堂妹两个人。”
周靖媛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举目一看,周府就在前面。她扭头朝沈槐嫣然一笑:“我家到了。沈将军就送到这里,请回吧。”“好,沈槐告辞。”沈槐冲她抱了抱拳,掉转马头正要离开,却听到周靖媛在身后轻声道:“沈将军,谢谢你陪我回家……和聊天!”沈槐回头再看时,周靖媛的倩影已消失在周府的黑漆大门中。
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驾马徐行回狄府,沈槐的心情有些沉重。那对远在金城关外的父女,他迄今为止生命中最亲的两个人,他既深深思念着,又常常刻意回避。周靖媛的话,让他不得不直面自己的牵挂:这个新年,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
沈槐和周靖媛离开后,狄仁杰便带着曾泰出了天觉寺后院的角门,来到与天觉寺相连的隔壁院中。这座院落规模不大,极为清静,院中草木凋敝,屋舍陈旧,气象十分萧瑟。曾泰四下张望着,好奇地问:“恩师,这些屋舍看似是禅房,可又不在天觉寺内,到底是个什么所在?”狄仁杰道:“曾泰啊,你可知道天觉寺是大周朝廷特定的藏经译经的寺院?”“学生有所耳闻。”狄仁杰又道:“大周藏经译经的寺院共有十余所,天觉寺只是其中之一。这个地方便是天觉寺藏经和译经的地方,叫做译经院,译经的人中有僧人,也有些俗家子弟,所以并不设在天觉寺的院内。译经院虽附属天觉寺,但其实是归鸿胪寺统一管理的。”“原来如此,学生受教了。”
正说着,二人来到了院子中央最大的一所禅房前,禅房门前已然站立了位须发皆白的僧人,双目微瞑,两手合十朝二人行礼道:“二位施主,老僧这厢有礼了。”狄仁杰猛地一愣,盯着这个老僧看了半天,赶上去紧握住他的双手,热泪盈眶地道:“了尘,是我啊。几年不见,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
那了尘也紧握狄仁杰的手,哽咽半晌,才叹口气道:“是怀英兄啊。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啊。了尘知道你操劳国事,殚精竭虑,真是太不容易了。今天怎么得闲过来?”狄仁杰连连摇头,端详着了尘失神的眼睛,突然叫道:“了尘,你的眼睛?”了尘惨然一笑:“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唉,看不见也好,眼不见心就更净了。”
狄仁杰默然,站在原地发呆。还是了尘招呼道:“怀英兄,今日你不急着走吧,不急着走就请屋里坐,咱们好好聊聊,难得啊。还有那位施主……”狄仁杰这才想起来,忙给了尘和曾泰互相做了介绍。曾泰才知道,这位了尘大师是译经院的掌院大师,亦是狄仁杰多年的好友,近年来狄仁杰忙于国事,很久没有过来走动,却不料了尘多年的眼疾恶化,已几近失明了。
在了尘素朴的禅房内,三人枯坐良久。狄仁杰的心情异常沉重,半晌才长叹一声,道:“了尘大师,我近来常常会忆起往事,尤其是我们几人初次相遇时的情景。”了尘颌首:“我也一样。自双目失明以来,我的眼前常常出现的,除了无止境的黑暗外,便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那一切竟都历历在目,宛如昨日。怀英兄,还记得曹丕那首感念建安诸子的《于吴质》吗?”
狄仁杰苦笑,低沉着声音念起来:“昔日游处,行则同舆,止则接席,何尝须臾相失!”他的声音颤抖着,念不下去了,了尘接着吟诵:“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念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凄怆,几近恸哭。
曾泰惊惧地发现,泪水在狄仁杰的眼中凝集闪动,只听他喃喃道:“了尘啊,这么多年我都不愿去想的事情,最近却老是在脑中徘徊。多少次梦里,我又见到他们,汝成、敬芝,还有……她。”了尘低着头,缓缓吐出两个字:“郁蓉。”听到这个名字,狄仁杰浑身一震,脸上的神情倏忽间爱恨交织,终于呈现出无限的凄怆,他重复着一遍遍地念道:“郁蓉,郁蓉……”
往事,就这样轻轻掀起落满尘埃的面纱,朝他们走来,并将最终把他们拖入自己的怀抱,一起堕入到命运的无边轮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