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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9章 那个一 (1 / 8)

这么一场不约而至的鹅毛大雪,就像仙人揉碎白玉盘,洒落无数雪钱。

城头之上,很快就积起了一层厚厚的雪,蹲着的陈平安刻意收拢拳意和剑气,任由雪落在头顶、双肩和青衫上。

修道之人,寒暑不侵,所谓寒暑,其实不单单指四季流转,还有红尘人心的悲欢离合。

如今的剑气长城遗址,就像一座无人戍边的塞外荒城。关外孤城,蓦然雪密下,点点扬,片片大若铜钱,千山寒峭,鸟雀难觅,四野人踪灭,依稀有碎玉声响,天雪相唱和。

陆沉早已起身,收起了那套不知道从哪里打秋风而来的酒具。原本陆沉打算就此离去,重返青冥天下,那边的朋友多乐子多,再者师尊先前大驾光临白玉京,给他这位得意弟子下了一道善解人意的法旨,不用再去天外天做那无用功,回了青冥天下,无事一身轻,连最重规矩的师兄都说不着他了。可实在是难得来一趟剑气长城,陆沉舍不得这么快就走,辛苦施展了一门圣人口含天宪的神通,才辛苦招来了这么一场大雪,就厚着脸皮没挪步,开始伸手接雪,很快就给他揉出了一个雪球,随着他不断拍打,雪球越来越密实沉重。

陆沉轻轻抛着雪球,一手揉着下巴,道:“天上月似拢起雪,人间雪似碎开月,孤光冷艳照眼眸,月雪两清绝,唯有人多余。”

陈平安呵呵一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种,其实还不如不笑。

陆沉嘿嘿一笑,随手将那个雪球抛出城头之外,画弧坠落。

果然还是我们读人最风雅,宁姑娘和刑官豪素这样的纯粹剑修,到底差了点意思。

陈平安问道:“陆掌教还不走?”

陆沉哀怨道:“山可以赶山,人别赶人啊。”

早年陈清都还在的时候,陆沉其实就想来这里做客了,只是摊上个死要面子的师兄,让陆沉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打算,不然就阿良那脾气,当年到了天外天,以及落在白玉京附近,肯定得拱火:“你余斗算什么真无敌,都不敢去剑气长城跟老大剑仙打一架,名号让给陆沉得了。”

他这个当师弟的,要是跟那位老大剑仙一见如故,称兄道弟,岂不是太不像话?这就跟山下门户一个道理,家里兄姐不曾娶妻嫁人,弟与妹自然不好提前婚嫁。

其实余斗当年都走到了剑气长城的大门口,最终却还是没有与陈清都问剑一场,只留下一座后世游客络绎不绝的捉放亭。至于那座倒悬山,作为余斗亲手打造出来的天地间最大一方山字印,其实没什么深远用意,就是这位道号真无敌的白玉京二掌教,想着将来哪天与陈清都问剑时,有座渡口在,就不用看庙看门圣贤的脸色,等赢了陈清都,就直接从蛮荒天下仗剑飞升返回白玉京。

当然了,直到陈清都仗剑为飞升城开路,道老二余斗都没有出手。

只要一有机会,就赞誉余斗、陆沉这对师兄弟的孙老道长,自然还是绝不吝啬美言,很快就大肆宣扬了一番公道自在人心的言语,说那剑道山巅,各自无敌,双峰并峙,各算各的嘛,怎么就不是真无敌了?谁敢说不是,来玄都观,找贫道喝酒,酒桌上分高下,胆敢胡说八道,对咱们青冥天下打架斗殴的扛把子指手画脚,贫道第一个气不过,灌不死你。

陈平安突然转头与宁姚说道:“陆掌教与人言语,只要开口,一般就不会骗人,只是不可以全信。”

跟“尽信不如无”是一样的道理,有些人说话,喜欢故意只说一部分的真话,是真话却不是真相,甚至会让人远离真相。

陈平安这句话,都没有用上心声。

宁姚点头道:“在小镇早就领教过了。”

陆沉拍了拍肩头的积雪,赧颜道:“当面说人,无异于问拳打脸,不合江湖规矩吧。都说贵人语迟且少言,不可全抛一片心,要少开口多点头。”

陈平安只是看着茫茫大雪,思绪连连,神游万里,不再刻意拘束自己的繁杂念头,信马由缰,好似白驹过隙,奔走于小天地。

浩然词人曾经有云,雪乃别有根芽之物,非是人间富贵卉。

小镇一代代流传下来的诸多乡俗、老话,往往大有来头,跟一般的市井村野确实很不一样。而天地间尚未落地的雨雪露,皆被家乡老人称为无根水。

如今浩然天下的水运,一分为二,渌水坑澹澹夫人司职陆地水运,稚圭在内的新晋四海水君,共掌此外一切水运。

封姨亦非远古唯一风神,所以她并未跻身十二神灵高位。哪怕是珍藏老皇历最丰富的中土庙和最不用讲究避讳什么的避暑行宫,好像依旧没有完整的十二高位神灵目录,就像是双方在遵守某个约定,刻意隐瞒了,不让后人翻阅。

如果说甲申帐剑修雨四,正是雨师转世,作为五至高之一水神的佐官,却与封姨一样不曾跻身十二神位,这就意味着雨四这位出身蛮荒天漏之地的神灵转世,在远古时代曾经被分摊掉了一部分的神位职责,而且雨四这位昔年雨师,是次,是辅,另有水部神灵为主,为尊。

先前陆沉提到了那个家乡龙窑的娘娘腔,陈平安其实立即就开始心神沉浸,同时祭出一把笼中雀,护住自己的道心,让站在身边的陆沉无法随便探究,这才去往那座建造在心湖畔的楼翻检条目,搜寻一切蛛丝马迹。

见那陈平安继续当闷葫芦,陆沉自顾自笑道:“再说了,我是如此话说一半,可陈平安你不也一样,故意不与我交心,选择继续装傻。不过没关系,将心比心是佛家事,我一个道门中人,你只是信佛,又不真是什么和尚,咱俩都没有这个讲究。”

陆沉继而抬起双手,呵了一口雾气后,搓手不停,嬉皮笑脸道:“心猿未控,半走天下,岂能不踏破草鞋一双又一双?”

陈平安只当没听见陆沉的言语,置若罔闻。

实在是这条看似远在天边,实则早就近在眼前的伏线,一旦被拎起,就能够帮助自己看清楚一条线索完整的来龙去脉,对于陈平安跟粹然神性的那场心性拔河,说不定就是某个胜负手所在,太过关键。

当年陈平安背着老大剑仙借给自己的那把古剑长气,离开剑气长城,游历过了老观主的藕福地,从桐叶洲返回东宝瓶洲后,老龙城云海之上,在范峻茂的护道之下,陈平安曾经着手炼化五行之水的本命物。

后来成为一洲南岳女山君的范峻茂,也就是范二的姐姐,因为她是神灵转世,修行一道,破境之快,从无关隘可言,堪称势如破竹。双方第一次见面,刚好背道而驰,分别是在那条走龙道的两条渡船上,范峻茂后来直接挑明她那次北游就是去找杨老头,等于是大大方方承认了她的神灵转世身份。

等到陈平安将那枚水字印炼化得大功告成,能够让水法一脉道统纯粹出身的碧绿衣裳小人儿,心甘情愿听从他发号施令,范峻茂当时就吃惊不小,立即起身,言语急促,竟然直接询问陈平安是不是雨师转世。

陈平安听得一头雾水,当时还开玩笑说范峻茂拍了一记清新脱俗的马屁。最后范峻茂好像自己否定了那个猜测,说了句更加神神道道的话,其中就提及了“娘娘腔”,说陈平安差远了。

何况当时即便陈平安多虑,所有的心思也都放在了曾经一路同游的陆抬身上,还真没有往家乡龙窑的那个男人身上如何推敲。

甚至陈平安还猜测陆抬是不是那个雨师,毕竟双方最早还同乘桂岛渡船,一起路过那座矗立有雨师神像的雨龙宗,而陆抬身上的法衣彩带,也确有几分相像。如今回头再看,不过都是那位邹子的障眼法?故意让自己灯下黑,不去多想家乡事?

甲申帐,涒滩的本命飞剑是甲骑,而拥有本命飞剑瀑布的剑修雨四,在避暑行宫的秘档篇幅,其实比起背箧、流白和涒滩几个,都要更多。这两位剑修都跟随周密登天而去,占据旧天庭一席神位,尤其是雨四,好像还继承了李柳被剥离出去的神性,远古时代原本神位都不在十二之列的雨四骤居高位,等于连跳数级,直接担任了五至高之一的水神。

只是陈平安依旧不知一事,假设家乡那位作为龙窑窑工的男人,确是高位雨神出身,那么他是真的死了,杨老头又用了遮天蔽日的神通,故而就此神性消散,重归天地,再被杨老头收拢在手,最终给了谁,还是那个活着的时候一辈子都在自怨自艾投错了胎的男人,已经顺势补缺“走入”风雪庙、真武山这样的兵家祖庭,有了与封姨一样的安稳处境?

其实在遇到陆抬之前,陈平安对那个娘娘腔男人的记忆早就模糊了,除了一份深埋心底的愧疚,陈平安并不会过多想起他。如果不是见到了陆抬,陈平安可能都不会提起半句,甚至整个人生路上,都不会和无话不可说的宁姚多说什么。

一个大男人,嗓音细声细气的,手指粗糙,掌心都是老茧,偏偏说话的时候还喜欢跷起兰指。

不过这个男人很擅长手工活,龙窑那边的粗陋屋舍,年年贴在窗口上的喜庆剪纸,都是这个男人挑灯熬夜,用剪子细致裁剪出来的,家乡妇人的手艺都比不得他。

陈平安对他的最大印象,就是一个当窑工的大老爷们,被欺负惯了,经常帮人清洗、缝补衣物,手指上戴着个黄铜顶针,在灯下咬掉线头,抖了抖补好的衣物,眯眼而笑。

说他像个娘们,真没冤枉人。

陈平安只能说对他不喜欢,不厌恶。烦是肯定会烦他,不过陈平安能够忍受。毕竟当年这个男人,唯一能欺负的,就是身世比他更可怜的泥瓶巷少年了。有次男人带头起哄,话说得过分了,刘羡阳刚好路过,直接一巴掌打得那男人原地打转,脸肿得跟馒头差不多,再一脚将其狠狠踹翻在地,如果不是陈平安拦着,刘羡阳当时手里都抄起了路边一只作废的匣钵,就要往那男人脑袋上扣。被陈平安阻拦后,刘羡阳就摔了匣钵砸在地上,威胁那个被打了还坐在地上捂肚子揉脸颊、满脸赔笑的汉子:“你个烂人就只敢欺负烂好人,以后再被我逮着,拿把刀子开你一脸的,让你死了当个娘们的心。”

再后来,男人就真不怎么敢找陈平安的麻烦了,至多是背地里说些不痛不痒的撺掇话。因为谁都知道,刘羡阳是姚老头最喜欢的入室徒弟,那会儿所有窑工都心知肚明,以后刘羡阳十有八九就是龙窑的下一任窑头师傅了,关键是这家伙年纪不大,人高马大的,脾气还差,下手没个轻重,只是平日里与人相处,嘻嘻哈哈的,很好打交道,又出手大方,从来留不住钱,是月初发钱月中就光的主儿,所以一般人都不愿意招惹人缘好、烧瓷资质更好的刘羡阳。

其实小镇苦出身的人,不光是陈平安,谁不是苦哈哈地过日子,谁有资格说自己不耐烦?再说了,一个人再为琐碎小事烦心,能烦得过兜里没钱,未来日子没个盼头?

反正每个月的初一那天,所有的窑工和学徒,都可以从姚老头手里领取或多或少的工钱,那会儿,谁都不会烦。

想起雨四之流,难免会忧心忡忡;想起那个境遇凄惨的娘娘腔,又有些伤感;只是想起刘羡阳,陈平安就又有些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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