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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棋盘上 (1 / 8)

陈平安返回客栈,发现不仅裴钱没睡,额头贴着符箓正在吹着玩,而且画卷四人齐聚一屋,同样在等着武庙之行的结果。

陈平安有些奇怪,他们一行从桐叶洲中部走到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生死大战都经历了那么多场,照理说不该对这个小小县城的武庙感兴趣,即便小地方有那么一阵妖风妖雨,也注定掀不起大的波澜。陈平安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原因,极有可能今晚是自己的学生崔东山第一次“出手”,所以魏羡、隋右边他们都比较在意。

落座后,朱敛递上茶水,陈平安坦诚道:“确实是有人对武庙动了手脚,崔东山会处理稳妥,不会耽搁明天的行程。”

隋右边的性子最为直来直往,直截了当问道:“这个崔东山,真是你的学生?”

陈平安摸了摸裴钱的脑袋,要她先去睡觉。裴钱却说睡不着,怕鬼,还说自己睡相不好,喜欢踢被子,到时候额头那张符箓被蹭掉了,鬼魅妖怪有了可乘之机,岂不是保护不了隋姐姐了?

关于符箓一事,陈平安对裴钱提及过一些规矩和忌讳,比如符箓既是跋山涉水的护身符,能够震慑邪祟,让一些末流山水神祇、鬼物心生敬畏,又是一盏明灯,容易引来某些不惧阳间罡风的厉鬼的觊觎与仇视。

陈平安便没有强求裴钱立即去隔壁睡觉,对隋右边道:“虽然一开始是崔东山死皮赖脸凑上来的,可如今他确实是我的学生。这一路上,你们应该大致了解了他的脾气,是个挺自负的人,只要你们不招惹他,崔东山就不太会主动设计你们。许多行走浩然天下的条条框框,例如先前我跟裴钱所说的欺山不欺水,入庙拜佛之时人多不必等,这些其实是当初我跟崔东山一起游历的时候,他跟我讲的。”

其实大概在少年皮囊的大骊国师眼中,从藕福地走出的画卷四人,还不值得他动歪心思。只是这种大实话太伤人,陈平安就没好意思说。

重逢那天,崔东山开门见山,先说了杜懋那副仙人遗蜕一事,嘴上求着陈平安慷慨解囊,赠予自己,其实心里未必如何看重。

崔东山纠缠他陈平安,真正的视野所及,可能都不在他身上,在极其遥远的阴影中和帷幕后,是已逝的齐先生,是没了身躯体魄,画地为牢,与整座浩然天下“合道”的圣老秀才,是已经飞升去了天外天,跟道老二掰手腕的阿良,是如今坐镇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道家掌教陆沉。

大骊建造那座仿制白玉京的剑楼,背后就已经有阴阳家和墨家的身影,而真武山和风雪庙作为宝瓶洲的兵家祖庭,尤其是前者,早就与大骊牵连颇深,加上最南端那座商贾繁荣的老龙城,三教之外诸子百家当中最有实力的,除了法家、纵横家尚未露面,大骊王朝其实已经获得一洲之外许多势力的青睐。

这才是大骊宋氏吞并宝瓶洲半壁江山的底气所在。

大骊铁骑,藩王宋长镜,是打江山的,而如何守江山,更考验大骊王朝的手腕和底蕴。

这些事情,是陈平安在藕福地见过一段段历史岁月、一截截光阴长河后,自己琢磨出来的,离真相可能还有些差距,但是大方向应该不会有错。

大骊王朝南下这一整盘棋,牵涉到那么多复杂势力,而具体筹划、帮助大骊宋氏“万事俱备”之人,正是那个留在武庙的“白衣少年”。

如今回头来看,陈平安在宝瓶洲的游历,从北方的大隋和藩属黄庭国,到中部的彩衣国、古榆国和梳水国,再到最南边的老龙城,每一步,其实都落在了国师崔瀺的棋盘中,从始至终就没有走出过棋局,只是崔瀺和崔东山这魂魄分离、各披皮囊的一老一少两国师,没有搭理他陈平安而已。

卢白象笑问道:“这位崔先生,是一位修为高深、返璞归真的修道之人?”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能说道:“曾经是正儿八经的儒家门生,家乡在宝瓶洲,后来去中土神洲求学,以前修为境界……比较高,不过后来跌过境界,如今是练气士第几境,我看不出来,也没有问他。”

朱敛笑眯眯道:“之前听闻少爷说那世间大修士,体魄坚韧,丝毫不输炼神三境的纯粹武夫,不晓得这位少年面相的山上神仙,拳法如何?若是有法宝傍身,不知能否破得了魏羡的那副甘露甲?”

陈平安笑道:“丑话说在前面,你们谁愿意去试探崔东山,我肯定不拦着,只不过后果自负。”

裴钱小声道:“我可不敢跟他争开山大弟子,以后就喊他大师兄好了。”

话音未落,崔东山推门而入,气呼呼道:“小妮子,你咋背后骂人?谁是你大师兄,你才是大师兄,好好说话!”

崔东山莫名其妙的兴师问罪,吓得裴钱脸色发白。

陈平安问道:“武庙那边?”

崔东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笑道:“已经摆平了,武庙和幕后主使,我都见过了,双方都算好商量,学生我与他们摆事实讲道理嘛。若非着急赶回来给先生通风报信,说不定这会儿武两庙的老爷都要拉上土地公,拿些深埋地底的陈酿美酒,与我把盏言欢到天明呢。”

陈平安疑惑道:“是谁在捣鬼?”

崔东山笑道:“是当地土财主惜命,想要多活个二三十年,恰好家里有子孙在青鸾国一个仙家门派修行,好的不学坏的学,学了些歪门邪道的皮毛,就想要擅自更改命数,以祸害一地气数作为代价,转为个人的阳寿增长,以及阴宅的风水提升,自然就与当地武两庙起了争执。仙家门派里头那些个年纪轻轻的所谓天之骄子,脾气都不太好,一不做二不休,那个年轻修士差点连金身都想要一并夺了。据说如今青鸾国、庆山国一带,甚至整个宝瓶洲东南方的山水淫祠神祇,给各国朝廷打杀得差不多了,金身碎片却仍是供不应求。武两庙若是香火出了问题,当地修士出手,吃相是难看了些,可好歹不至于被院贤人追究死罪。若是年轻修士的背后靠山运作得当,直接就在青鸾国御房了结此事,消息都传不到观湖院那里……”

听到这里,陈平安心情沉重,喝了口小炼药酒。

崔东山神色如常,好似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家先生的异样,满脸笑意继续说道:“山水神祇,各有各的缘法,也有自己的善恶之报,不过是提前一些而已。等到将来大骊王朝真正吞并了一洲之地,关于这禁绝淫祠一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手法只会更加狠辣。如今中部观湖院以北,就已经有礼部官员联手钦天监,开始‘按图索骥’了。先生不在宝瓶洲的这两年,光是黄庭国以南、彩衣国以北,地底下那条走龙道上面,大大小小六十二国,不合规矩、违反礼制的淫祠,就被销毁了四千多座,这还是大骊礼部官员几乎个个油光满面,拿到手软,有所收敛了,不然数量至少要再往上翻一番。观湖院对于禁绝淫祠,自然是乐见其成,哪怕再不愿意跟大骊朝廷打交道,仍是派遣了副山长领衔的数十位君子、贤人,帮助大骊勘验此事,以及给大骊朝廷划定界线。大骊在这件事上,已经很给观湖院面子了。”

絮絮叨叨说完这些,崔东山放下茶杯,环顾四周,笑眯眯道:“干吗?早睡早起身体好,你们自己不晓得养生之道,难道还要耽误我家先生休息?”

裴钱第一个起身跑开,画卷四人神色各异,都没有说话,先后离去,崔东山最后起身,作揖拜别先生。

陈平安要闩门,跟崔东山一起走到屋门口,一个在门槛外,一个在门槛内,陈平安问道:“你如果背着我,暗中掺和青鸾国这场佛道之辩,最好事先跟我讲清楚,大不了我绕过京城,在最东边的仙家渡口等你,省得到时候你我反目,你崔东山再做一次欺师灭祖的勾当。”

崔东山一脸裤裆上沾黄泥巴的委屈表情,问道:“先生胸怀磊落,如光风霁月,当年师生二人游历大隋,学生时时刻刻如沐春风,现在怎的也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又扼腕痛惜道:“知道了,必然是那四名扈从不上道,先生与他们长久相处,难免沾了点市井气,不打紧,明儿学生就——”

陈平安关上门,没好气道:“滚。”

一袭白衣飘飘若出尘神仙的崔东山,在廊道里面一圈圈旋转远去,应该算是横着滚。

路过隔壁裴钱屋子的时候,崔东山稍稍停留,一边原地转圈一边善意提醒道:“裴钱啊,你我有同门之谊,那我就告诉你一些个窍门,只要不打开窗户,就肯定见不着吐舌头倒挂的吊死鬼;只要不把脑袋钻出被窝,也就看不到趴在床头、身穿鲜红嫁衣、嫁给乱葬岗鬼王的绣娘女鬼;只要大半夜不口渴了起床喝水,就肯定瞧不见溺死水中后一肚子水草的脸色惨白的水鬼……哦,对了,有些枉死的长发少女,喜好蜷缩盘踞在小女孩脚边,不用怕,横看竖看怎么看,都只是一大团头发而已……”

裴钱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双手使劲捂住耳朵。

到了画卷四人屋子那边,身形旋转不停的崔东山,在卢白象门外出声笑道:“听我家先生说你棋艺高超,明天我跟你学学如何下棋。”

正在屋内挑灯打棋谱的卢白象,笑道:“若是崔先生愿意,不如手谈一局再休息?”

崔东山的声音渐渐远去,道:“今晚就算啦,学棋这种事情,得挑时辰,看心情。”

小小客栈外面,有两个肉眼凡胎看不见的金身神人,一左一右,一一武,板着脸好似两尊门神,守护着客栈。

拂晓时分,陈平安刚练完了天地桩,睡眼惺忪的裴钱就在外面敲门。打开门,陈平安见到一个神色萎靡的黑炭丫头,看来昨晚崔东山那番“好心提醒”,把裴钱吓得不轻。陈平安便让她在自己屋子补个觉,裴钱如获大赦,倒头就睡。帮裴钱掖好被子,陈平安坐在桌旁翻看青虎宫地仙陆雍赠送的那本炼丹,虽是阐述炼丹一途,可毕竟是元婴境修士的独门秘籍,对于大道多有精妙心得,陈平安每次静下心来研读,皆有收获,当得起“开卷有益”四字。

客栈简陋,一日三餐都需要下榻的客人自己出门解决。从掌柜到伙计,都是气性大的,陈平安一行入住之时,就看到客栈一干人等跟一伙行脚商贾骂骂咧咧,互相嫌弃。不过陈平安这边有崔东山、卢白象和隋右边三人镇场子,客栈看人下菜碟,相对要热络许多,主动推荐了几样当地美食。

陈平安带着补完回笼觉的裴钱一起出门,吃过早饭,还带了一份。他没有返回屋子,在客栈门口,交代裴钱将吃食捎给崔东山他们,让她告知他们要在县城再逗留两天,他要一个人走走逛逛。裴钱自然乐得歇脚休息两天,不用赶路,就意味着不用进行枯燥乏味的六步走桩,美得很。

在陈平安独自在县城晃荡的时候,崔东山与画卷四人聚在一起,吃着裴钱带回的早点。崔东山一脸感激,说:“这是先生在帮着学生查漏补缺,用心良苦,这般为学生着想的先生,上哪儿找去。”裴钱不敢顶嘴,只敢腹诽,什么查漏补缺,明摆着是对你做事不放心好不好。

吃过了早点,崔东山心情大好,对裴钱笑道:“会不会下五子连珠棋?咱们小赌怡情,一把就赌一枚铜钱,如何?”

裴钱下过五子连珠棋,是卢白象教她的小把戏,规矩简单,她经常拉着魏羡,借用卢白象的棋墩棋子,两人有来有回,在棋盘上杀得昏天暗地。比起卢白象和隋右边对弈时的沉闷无趣,裴钱和魏羡就下得很热闹了,落子时噼里啪啦一个比一个响,气势十足,恨不得在棋盘上砸出个窟窿来,看得卢白象心疼不已。

跟魏羡这个臭棋篓子对弈,裴钱赢多输少,一占上风就喜欢得意忘形,一落下风就要悔棋,所幸魏羡不太计较胜负和棋品。

这会儿听崔东山说要赌棋,裴钱使劲摇头,她又不傻,哪怕听崔东山说要跟卢白象学下棋,可五子连珠棋这种没有门槛可言的旁门小道,裴钱还真没有信心能赢钱,毕竟像老魏这种榆木疙瘩,世间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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