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里又落了冷雨,雨如针一样细密密地扎下来,冰冷入骨。
丹楹旁伸出一只柔弱得像无骨一样的素手,露出来的半截皓腕上挂着一只素静的银环,端庄的翠绿色宫装随凉风微摇,衣袂飘飘倒衬得她静如仙子。
淑妃的仪驾自两仪殿出来,穿过长长的回廊到了昭庆殿,高高的软辇上垂挂着浅黄的绸帘,淑妃就坐在软辇内,一支仪仗走过来,只有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和杂乱中又带着整齐的脚步声在回廊里响动,如再仔细听听,还能听得出珠翠晃动时发出的碰撞声,珠翠自然是淑妃的珠翠,故此声轻微,难以辨别。
“停。”温柔的声音自软辇上传下,仪仗顿时停了前进的步子,定定立在原地,珠翠声在这时才能较为清晰地被听出来。慧云轻喊一声落,抬辇的侍人将辇轿缓缓放下,再由二侧宫女揽起绸帘,慧云走上前伸出手,淑妃的手自帘后伸出,搭上慧云的手。
淑妃看见了那侧背对着这边的一个翠绿色的身影才叫停了辇轿。那个背影极美,她要亲自去看看,什么时候她的宫里头多出这样一个天仙一样的人儿。
四下的侍人宫女都低垂着头,但是她轻抬了抬手,腕上玉镯相碰声音清脆,众人便都知道不该跟上去了,于是都把头垂得更低。慧云跟在她身后,淑妃嘴角挂了笑容,朝那个人走去。
走近时,许是淑妃身上的玲珑脆响惊动了那人的神思,那个女子缓缓回头看过来,淑妃的心顿了下去,脚步渐渐慢下来直至停住,慧云见到之后悄无声息地倒吸了一口气。
女子朝淑妃端庄地行礼,然后跪下去,出口的声音悦耳动听,“婢子参见娘娘,娘娘千秋万福。”淑妃打量着这个女子,眉眼之间透出些赏识的目光来,“你是新来的,是哪家的?”
“婢子是御史中丞连铮的女儿,名清如。”
淑妃点点头,“莲子清如水?”
“是。”连清如低垂着头,鬓发如云一样好看,上头只单薄地簪着宫女们都有的青云簪子,看起来装束并不与众人相异,但只是周身的气质就已出了俗,并不能使她真的泯然众人。
“起来吧,往后去里头伺候我笔墨,不必吹风忍雪,你可愿意?”淑妃的眼里温柔似水,看着连清如就像在看自己的孩子那样怜惜。
“婢子感恩戴德,谢娘娘厚爱。”连清如再深拜,淑妃的衣裙从身边移过,飘荡着似有似无的一阵清新的香气,醒人神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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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国公府,四下有序。
众人都在进出忙自己的事情,没有一个闲人偷懒耍滑,哪怕是扫地的婆子也尽力地在扫着地,尽管雨泼下来冲刷过了尘土,她们仍操着扫帚在地上仔细地收拾着不该存在于地上的东西。
自门庭前走进一个着玄衣的人,身材高挑细长,但是看得出是个体魄结实的习武之人。他从檐下走过,递了湿漉漉的伞给下人之后就冷漠地朝后院去了,一路上见到他的下人婆子侍女都弯腰行礼,可见他在府里的地位。
他径直走到了房里,下人推开门请他进去,然后识趣地关上门。他往屋子里望了望,在架旁看到了主子的身影,走上去施礼,“国公爷,您让我调查的事有下落了。”
容祁挑眉看向他,手里握着一册,烛光打在他的脸上,光影交错间他的眸子里仿佛闪烁着奇异的光,“宋追跑去哪儿了?”
他的目光微闪,额上沁出些细细密密的虚汗,躬着身子,声音也有些发虚,“主子,奴才暂时还未查到他的去向,但是已能确定的是宋追消失的那晚,太子殿下曾去过宋家。”
他的话说完以后,偌大的屋子里沉寂了许久,灯花爆裂的响声使他越来越恐惧,以至于主子的声音响起时,他轻微地哆嗦了一下。
“景沛,这不像是你的行事风格,你做事一向让我放心,可是这次……”容祁皱了皱眉头,话只说了一半,只见景沛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头磕在地上,“主子,奴才已经尽力了,求主子宽恕奴才愚笨。”
他眯了眯眼,把卷放在桌上,负手走向跪着的景沛,说了一句站起来,见景沛无动于衷仍跪着,他的声音高了些,“站起来,或是爬出国公府,景沛,你看着办。”地上跪着的景沛动了动,微微抬起头看见自己主子面上的不快,利落地站了起来,沉默着低着头。
“景沛,你是我得力的人,这些年为我做了多少事,我都知道,可是你不该如此自轻。”容祁又转回案后,取起那册卷,手指微微收紧,再看向垂着脑袋的景沛,直接将手中的卷砸向景沛,页子呼呼啦啦地冲向景沛的脑门,砸中后又啪的一声跌在了地上。
景沛一声也不敢吭,只还是垂着头站着。容祁的眼有些发红,他也没再说话,深吸了一口气又看向景沛,“宋追还活着,总会找到的。”平淡的语气听起来却无比嘲讽,“沈让那儿你去过了吗?”
“是,奴才去过了,沈让那儿一切如旧。”景沛的声音有些颤抖,容祁看向他的眼神越发狠戾,他说完又低下了头。他本来就惧怕主子,如今主子阴晴不定的脾气使他越发恐惧自己为之卖命的主子。
话音才落,冷湿的空气里传来一声冷笑,紧接着是无比嘲讽鄙夷的语气,“看来沈让是铁了心要把挣着的那点钱尽数还给我了,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撑多久。再过七日,再去平川看他,这七日里,你就在府里歇着吧,有事我会派人去叫你的。”
主子要关他禁闭了。
“是,奴才告退。”景沛躬身行礼后快步退了出去,出门后就抬手擦了额上的汗,众人垂手立着,他有时会顿生一种自己真的高人一等的错觉,很快他就又意识到,自己同众人有什么区别呢?自己甚至还不如他们,至少他们不用面对国公爷,他们只需要做好自己的活儿就好了,而他面对国公爷的时候,随时都要承受雷霆之怒,甚至是担忧着自己的性命会不会因为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而被杀头,如同半月前的好友景清。
骤雨急切,可是又该有多少欢悦?景沛站在檐下,很想冲进雨里肆意任雨欢畅地把他淋透,最好能从衣到心,酣畅地把他淋透。
他又再看了一会儿雨幕,回头看房紧闭的大门,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