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从溪涧收回脚后,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右手抖腕一震,竟有些许灰烬散落。
当初陈平安右臂被割鹿山刺客以佛门神通禁锢,这是因果缠绕被彻底震散后的余烬。
刘景龙作为即将破境的元婴境剑修,点评河谷刺杀一役,也用了“凶险万分”一语,这门佛家神通,可能就占了一半。
陈平安蹲下身,双手掬水洗了把脸,望向水中倒影,歪着脑袋,用手心摩挲着下巴上的细密胡茬,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变成徐远霞那种大髯汉子。
陈平安伸手入水,摊开手掌,轻轻一压,溪涧流水骤然停滞,随即便继续流淌如常。他转换手势,手掌画圈旋转,脚边溪水漩涡越来越大,只不过他很快就停下了动作,溪水再次趋于平静。
以前跟张山峰一起游历,见过那年轻道士经常自顾自比画,拳也不拳掌也不掌,意思古怪,陈平安便学了些皮毛架势,只不过总觉得不对劲。这其实挺奇怪的。要说拳法强弱,一百个张山峰都不是陈平安的对手,何况陈平安学拳,历来极快,就像当初在藕福地,种秋的根本拳架校大龙,陈平安看过之后,自己施展出来,不光形似,亦有几分神似,可是张山峰的拳法,陈平安始终不得其法。陈平安这会儿也未深思,只当张山峰的拳法,是山上修行道人一种独门养气功夫,需要配合道法口诀。
最底层的江湖武夫,之所以被笑称为武把式,就是因为只会点拳架、路数,不得真意,归根结底,真正的讲究和门道,还是那一口纯粹真气的行走路线,再深处,就是“神意”二字,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同一拳种,拳意会有诸多偏差,同一个师父同样的一部拳谱,却可能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的光景,这与世人看山看水看风看雪,各有感悟是一样的道理,所以才会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陈平安站起身,以一趟六步走桩缓缓舒展筋骨。
炼出一颗英雄胆,是六境关键所在。所谓的英雄胆,不是实物,而是那一口纯粹真气与武夫魂魄的修养之所,意义之大,有点类似修道之人的金丹。
陈平安先前说自己距离破境,只差了两点意思,如今有了一颗英雄胆,就只剩下最后一点意思了。事实上陈平安的体魄坚韧程度,早就媲美金身境了,崔诚的拳头打熬,和朱敛的切磋,天劫雷云里的淬炼,加上远游路上的那么多次厮杀,当然还有孜孜不倦的练拳,点点滴滴,都是一个纯粹武夫的外在修行。但是这一点,极有可能就是大瓶颈,距离跻身金身境就是一道天堑。
不过陈平安不着急,瓶颈越大越好,争夺最强六境的机会就越大。“最强”二字,陈平安以前几乎从不去想,当年的最强三境,那是在落魄山竹楼被老人一拳一拳硬生生锤炼出来的,跟陈平安想不想要,没有半枚铜钱的关系。落到十境武夫崔诚手上,是你陈平安不想就可以不要的吗?
陈平安的心路根本脉络之一的一端,便是姚老头所说的“该是你的就抓好,不是你的就想也别想”,概括起来,无非就是螃蟹坊上那块佛家匾额上的“莫向外求”四字,自然而然就延伸出了“命里八尺,莫求一丈”的道理。这是被陈平安视为天经地义的道理,这是水到渠成的心路,所以陈平安在漫长岁月里的一言一行,都会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例如老龙城的武运,就被陈平安打退,而且是接连两次。还有陈平安几乎从不愿意主动进入洞天福地寻觅机缘,而是喜欢“捡破烂发小财”。
如世人见溪涧,往往只见流水潺潺,不见那河床。
陈平安曾经也不例外,这是陈平安在北俱芦洲这趟游历途中,不断观人观道、修行问心之后,才开始慢慢想通的道理。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很难的。
所有被一次次推敲琢磨、最终提纲挈领的学问,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道理。
陈平安重新坐在溪涧旁边,看了看南边。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便笑了起来,做了一个敲栗暴的手势。
不知道裴钱如今在学塾那边读如何了。
一艘来自骸骨滩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在龙泉郡牛角山缓缓停岸。
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头戴幂篱,手持行山杖,身边跟随着一个散发金丹气象的护道人。正是跨洲南下的隋景澄、浮萍剑湖元婴剑修荣畅。
渡船进入宝瓶洲地界后,隋景澄就经常离开屋子,在船头那边俯瞰别洲山河。脚下就是那座大骊王朝。
荣畅先前进入从洞天降为福地的龙州后,远观了一眼披云山,感慨道:“山水气象惊人,不愧是一洲北岳。”
北俱芦洲也有诸多五岳,只是相较于这座横空出世的披云山,仍是逊色远矣。
听闻北岳山神魏檗,即将破境跻身上五境,荣畅更是唏嘘不已。山岳神祇坐镇自家地盘,相当于圣人坐镇小天地的格局,是需要抬升一境来看待的。魏檗一旦跻身玉璞境修为,大骊就等于拥有了一位仙人境金身神祇,战力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大骊国运,整个北岳地界的山水灵气、武气运,可以因此而愈加稳固。
按照隋景澄的说法,魏檗与那个前辈,关系莫逆。
夜幕沉沉,牛角山渡船数量不多,所以披麻宗渡船显得格外瞩目。
渡船今夜会在此处停留一天,明晚才起程,方便北俱芦洲乘客游览这座破碎坠地的旧洞天。据说牛角山就有仙家店铺刚刚开张,至于能否捡漏,各凭财力和眼力。但是披麻宗渡船负责人也明确告知所有乘客,到了这宝瓶洲北岳地界,再不是北俱芦洲,而且龙泉郡还有风雪庙出身的圣人阮邛坐镇,规矩森严,不可以肆意御风御剑,任何人下船之后惹出麻烦,别怪披麻宗袖手旁观。
渡口处,出现了一个风采如神的白衣男子,耳边垂挂一枚金色耳环,面带笑意,望向隋景澄和荣畅。他身边不断有灵雀萦绕,隐约之间又有霞光流淌。
荣畅看不出对方深浅,那么身份就很明显了,整个宝瓶洲品秩最高的山神——魏檗。
隋景澄快步向前,轻声问道:“可是魏山神?”
魏檗看了眼隋景澄手中的行山杖,一抬手,将那些飞雀轻轻赶走,然后微笑点头道:“飞剑传信我已收到,就过来迎接你们了。”
荣畅有些讶异。哪有这么客气热络的山岳神祇?需要亲自出面迎接他们二人。说到底,他们只算是远道而来的外乡陌生人。
在之前的宝瓶洲,他荣畅一个元婴剑修,有此待遇,并不奇怪,可是在大骊披云山,荣畅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
这座昔年骊珠洞天的地盘,别的不说,就是藏龙卧虎神仙多。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南婆娑洲剑仙曹曦,这就两个了,传闻都是小镇街巷出身。所以到了这里,谁也别拿自己的境界说事,笑话而已。
隋景澄有些惶恐,施了个万福:“有劳魏山神了。”
魏檗摆摆手,笑容和善:“隋姑娘无须如此客气。接下来是想要逛一逛牛角山包袱斋,还是直接去往落魄山?”
隋景澄说道:“我们先去落魄山好了。”
魏檗点了点头,施展神通,带着隋景澄和荣畅一起到了落魄山山脚。
荣畅心中又是一惊。
这位大骊北岳正神,跻身上五境应该问题不大,山水契合的程度简直吓人。千里山河缩地成寸,被裹挟远游,荣畅发现自己那把本命飞剑竟是没有太多动静。
魏檗歉意道:“毕竟是陈平安的山头,我不好直接带你们去往半山腰宅邸,要劳烦隋姑娘和荣剑仙徒步登山了。”
一个佝偻汉子鞋也没穿,从山门口那边宅子里光着脚就飞奔了出来,瞧见了隋景澄后,就懒得再看荣畅了。
魏檗介绍道:“这位大风兄弟,是落魄山的看门人。”
郑大风站在魏檗身边,搓手笑道:“是隋姑娘吧?要不要先去我家坐一坐,我与魏檗可以做顿消夜,就当是帮陈平安待客,为隋姑娘接风洗尘了。吃饱喝足之后,下榻休息也无不可。我家地儿大房间多,莫说是一位隋姑娘,便是隋姑娘再带几个闺阁朋友都不怕……对了,我姓郑,隋姑娘可以喊我郑大哥,不用见外。”
隋景澄有些不知所措。
魏檗无奈道:“隋姑娘和荣剑仙,稍作停顿吃顿消夜,或是马上登山赶路,都没问题。”
结果隋景澄和荣畅就看到那驼背男人一脚踩在魏檗脚上,笑容不变:“一顿消夜而已,不麻烦不麻烦。”
隋景澄小心翼翼道:“那就去山上吧,有些事情还要和魏山神细说,飞剑密信,不便泄露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