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伤许新,为的是什么?” “我也没想到许师兄那么菜,一不小心就……”觑着杨烈的表情,言九乖觉地闭了嘴。 他生气了。实际上这人这张脸上鲜少会有什么表情,生气与否区别也不大。她平日里顶着一副呆样子装傻充愣,好像对别人的反应和感受无所察觉一般,只有面对杨烈时才敏锐得紧。 万物生灵皆有感,皆如影随形,皆如鬼魅附体。她会喜、会恼、会哭,可那些都是自她内心生长出的,至于他人他物所需所求,通通与她无关。 除了杨烈。 除他之外,千千万人,亿亿年身,全如泡影。 早在杨烈抽开手走向许新的时候她就知道,毕竟那是同门、是师弟、是……手足。 她趁机蓄意打伤许新,这行径往严重了说大有欺师灭祖之嫌,恶劣、卑劣、低劣。 可她忍不住。面对许爷,她想她还是尊重多于憎恶。她摒弃一切恶意,不为师道尊严、不为伦理道德,只因过去无可更改,杀了他也于事无补。 然而许新不同。 没有许新的唐门,招不来张怀义。他若死了,大约还是有点用处的吧…… 可惜。 杨烈不喜欢。 仔细想想,在杀手窝里装失手伤人,似乎还真有点班门弄斧之意。她装样让唐妙兴哄了她半天,难说回去后这位爷有没有回过味觉出不对劲儿来。 这两位之外呢? 其他门人呢? 由师叔呢? 啧,麻烦呐。 真想动手也要避人耳目才好…… 默默在心里记着笔记,言九试探着碰了碰杨烈的指尖,低声道:“我错了,以后不打他了。” 杨烈不好哄,依旧道:“我问你为什么伤人。” “我讨厌他。” “讨厌到要把人打吐血?” “以后不打了嘛。我……我一时冲动,就没忍住。师兄,你……” 杨烈猛的出手捏紧她下颚,将她越来越低的头猛抬起来,一抹蓝光自她微张的口中闪烁,映亮他的眼眸,又飞速寂然湮灭于墨色之中。 猜测、察觉、与印证。这三步连的紧密,于一瞬之间便已完成。可愈往深一层,搅杂在其中的情绪就越坏一分。一星半点的烦躁被无限拉长,他后知后觉,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气息居然真的窒住了——她又拿言灵对付自己。 杨烈缓缓吐出一口气,食指贴着唇角戳入她口中一个指节。他道:“这条舌头不该留着。” 被抓个正着,言九并不惊慌。不顺心之极,她整个人反而呈现出一种奇妙的沉静之感。受制于人,她说起话略有些模糊不清:“师兄,你这样没用。起码要把嘴全部捂起来,让我说不出话。否则……” 不等杨烈有所反应,她继续道:“我去道歉就是,求您原谅我,一定要原谅我。” 这一次符咒在她口腔中疯狂蔓延开来,灼烧感顺着咽喉向下,郁结在胸口,好似吞下一团火。言九忍着不适,伸手抚上眼神涣散的杨烈的脸,道:“叔公,干嘛那么在乎他?” “您应该在乎我,看着我、只在乎我。” 话到最后字字伴着血勉强向外流出,杨烈的思维与精神坚如磐石,重压之下越发显得强悍。单凭刻印在她舌上的秘咒想要去压服,就不能太惜命。 身上的衣服是杨烈前几日才送她的,沾上血就不好看了。她用手帕将从唇角溢出的血珠擦净,自说自话地嘟囔道:“以血还血,许爷,你也不吃亏嘛。” – 言九痛心疾首、痛定思痛、痛改前非,给许新送来了副拐杖。师妹言辞恳切,梨花带雨,许新当然不能计较她无心之失,极大度地表示:“言师妹,你别再提那事了。咱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毒障被人拍得稀碎,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言九重重点点头:“我也觉得。” 许新:“……” 许新:“你也觉得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经师兄提醒,笨瓜师妹这才惊觉自己说错话了,捂着嘴慌张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嘤。” “知道知道!相逢是缘,难得同门一场,你还能盼着我死吗?” “唔,许哥,你不会怪小九吧,你不会跟大家说小九是坏蛋吧,你不会让大家以后都不和小九玩了吧?可是小九真的不是故意的,昨天晚上我一个人偷偷抱着被子哭了好久好久……” “……九儿,你说实话,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个人品吗?” 许新觉得世界上简直没有比他
更宽容更大度的人了,不计前嫌就算了,还答应师妹帮她跟杨烈解释一下他们之间没有私仇,只有深厚的手足之情。 ——话说他一伤员,怎么还要帮别人调解矛盾啊? 许新稍一迟疑,耳边言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师兄,你一定会帮小九的吧~” 杨烈打量着拄着拐蹦过来的许新,耐心等他说完那一长串话后才道:“你是肋骨断了,不是腿断了,拄拐干什么?” 许新:? 许新:“哎!哎!我这!言九——!我……” 董昌及时把人架走,一边劝道:“行了行了,师妹也是好心。狗窝藏不住剩馍,谁让你非要现在拄,你就不能等腿瘸了再拿出来吗?” “董哥,你到底哪边的!我说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吗!” 梁五儿跟言九挤眉弄眼,乐道:“行啊九儿,送东西还不忘挤兑人,有你小许得少活多少年我想都不敢想。” “胆小鬼,我就敢想!” – 唐门的孩子早当家,言九除外。 “师叔,”言九两手捧着脸,一脸忧愁,心事重重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人因为嫌家里的狗狗麻烦,所以借口带它出去玩,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丢下狗狗自己回家了……” 高英才听懂了她的意思。午后他就听张旺说由恪和由守要带几个门人下山,其中就有这个入门不久的言师妹。唐门不同于道家佛门,虽然遁于深山,却并不要求弟子清修苦行。不过对言九来说这山里的日子还是太无趣了。有下山的好事,她当然喜不自胜,直到听说带队的是由恪,瞬间就蔫了。 所谓借狗喻人、物伤其类,不外乎此。 “我要是回不来了,你会想我吗?” “你多虑了,恪不是那种人,不会扔下你不管。” 言九摇着头道:“以狗为鉴,可以知得失。” “小九,你大可以放宽心。”高英才似乎是想安慰她,客观分析道,“恪做事干净利落,真想扔你,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 言九品了一下这话,怀疑道:“怎么不像好话呢听着?您在骂我吗?” “……又多虑了。” 言九起身脚步沉重地走了两圈,什么也没想出来,干脆翻身躺倒在床上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死样子,默了会儿还是不死心地问道:“师叔,有没有可能你去和门长说说,换成你带我们去呗~” 高英才答道:“绝无可能。” 看着她瘫在床上那样子,他又嘱咐道:“下了山,不论遇上什么事,跟好你由师叔,别跟他分开。” “至于吗?” 在脑中过了一下她平日里的表现,高英才语重心长地重申:“一定跟紧。” 言九翻了个身,一手支着脑袋仔细想了想,这才深以为然道:“师叔高见。” 临走前言九抓着小梅的手,依依不舍道:“小梅,你的世界以后没有我了,没关系,你要自己幸福……”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小梅虽然还没能完全恢复正常,却已能对她的话做出一定的反应。在本能的带动下,小梅两手环上言九的腰,一双漆黑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她。 言九搂着她道:“小梅,没有我你怎么活啊……” 张旺把两个人拉开,推着言九往外走:“行了!行了!小九,你是出门,不是处刑!小梅有我呢,不用你操心,你安心走!” 小梅站在原地,忽然一块手帕出现在她视野中,她愣愣地转过头,杨烈正看着她,道:“她还会回来……不必伤心。” 小梅不解其意,杨烈见她没有动作,抬手将她脸上的泪水拭净。 手帕上斑斑泪渍,杨烈将其置于桌边,抬步出门把言九提溜走了。 – 原定下山的人选中本来没有唐妙兴的名字,但看到他出现由恪身边,言九一点也不惊讶。 好像自从她来了之后就没见这位爷闲下来过,她拉着卷王师兄,问:“师兄,怎么什么事门长都摊你身上,你才刚回来,不累吗?” “不会。”唐妙兴顿了顿,继续道,“你初次下山,于情于理,我都该跟着。” 哦——听起来是他主动要来的? 为了自己? 言九扫了一眼同行的几人,发现原本列在名单上的唐亮不在,猜着大概就是被唐妙兴给换了下去。 “师兄,你真好。但是……”她突然碰了碰唐妙兴的手背,指甲极快极轻地划过,伴着银镯碰撞的脆响,她扣上他的手腕,纤长的手指缓缓收紧。 <
> 感受着腕上的凉意,唐妙兴浑身一僵,迟疑道:“小九……?” “费心劳神伤身,我给你看看有无大碍。”她知识学的杂,对脉象只是一知半解。垂着手装模作样地在他手腕上勾勾划划,言九趁抬头的机会装作不经意间瞥了唐妙兴通红的耳根一眼,勾起嘴角冲他笑道,“嗯……气血充盈,正气充足——师兄啊,你指定能长命百岁!” 唐妙兴知道她是乱摸,再一听这套话术说得还不如山下的老骗子神棍说得麻溜全乎,更确定了这一点。他并没有拆穿言九,温声笑道:“多谢。” 言九松了手,顺势将手向下塞入他掌心。柔软光滑的指腹抚着他粗粝的掌心,将他不自觉缩紧的手掌微微撑开,手指紧贴着挤入他指间,又扣紧他的手。 动作不大,更不费事,落在唐妙兴的感官上却好像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做着最诡秘不堪之事,短短一瞬却漫长得使人煎熬。他鲜少陷入这种兴奋与难堪并之的境地,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抽手的动作。 言九用另一只手按住他的手腕,不许他乱动。她贴着唐妙兴,对他的挣扎和抗拒视若无睹,道:“其实昨天晚上大老爷就和我说你也要来,他问我的意思,我说,我喜欢和师兄待在一起,但是我不想师兄如此奔波劳碌——没想到你还是来了,还是因为我才来。” 她低声道:“别人都关心你飞得高不高,但是小九只关心师兄你飞得累不累。师兄,这次回去以后休息一段时间,好不好?” 唐妙兴一怔,手上的力气随之散了,由她怎么握都好。 “好。” – 唐皋:“……” 由恪由守走在最前,对身后这点小动静一无所知。五人同行,唐皋只恨自己为什么会走在唐妙兴和言九旁边。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加快脚步赶上前面的二位——晦气,真是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