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南城因盐运使和同知大人的争执,休市了四天了。
本来只是盐运司闭衙,因为运使大人要清理账簿,可盐运司一闭了衙,本来应该这两日支出来的盐边没支出来,四五天时间市场上盐的供应量少了倒也不算大事,可谁也不知道五日后是一切照旧,还是势将大变,所以三岔集的盐市干脆就不开了,也跟着休市。
不但盐市休了,连票市也跟着停了——这场风波对盐引价值的影响比对盐价的影响还大得多。盐毕竟是准硬通货,局势再怎么起伏价值也能兜底,票可就难说了!如果真的按照新运使的决策推行下去,折色票那得跌到泥里去!最近开中票的价值在不断上扬,手里握着大量折色票的人,已有不少心头跃跃想要抛售,然而又想万一新运使撑不住五日后被迫仍行旧政,那现在抛多少就陪多少了。所以主持票市的几家大佬干脆借着“盐运使闭衙”的由头,把票市也给关了。
总之,这边衙门关闭了,外头的行情却比运司衙门正常运转的时候还要动荡,这四天里人心鼓噪,谣言四起。
晋南汇聚了西北三省的大小盐商,盐商的亲属、掌柜、伙计,自然是整个盐务利益链最直接影响者,然后就是那些开店铺的、炒地皮的、卖日用的、做牙行的……这围绕着盐商盐务的各类买卖人,数量不知道得有多少,要说整个晋南城都指着盐务吃饭,这说法虽然略过,却也不算太过。所以盐政有了变化,就是些许风吹草动也能引得全城神经紧张。
有人说这位盐运使乃是一等一的耿直清官,所以才会跟素来结交大盐商的李同知起了争执。也有人说,这不过是官场上的分赃不均,等到他们协商完毕,定然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小福庭每天都到三岔集逛着,然后将这些风言风语回报到乌象院,张磊听着市井间对孟学礼的两种截然相反的评价,摇头只是冷笑:“这些人,还是将孟大人给看小了,按我看他老人家可不只是个清官,更是为朝廷的革改披荆斩棘的开路人。”
他的听者只有小张掌柜跟小福庭两人,像这种事情小福庭永远只是听着,不开口,小张掌柜道:“少爷对这一位运使老爷,倒是有信心得很啊。不过晋南的水太深,三司百吏,全都不跟掌印老爷同心,而且这位孟老爷除了一个老仆,就只有一个长随加上一个新冒出来的师爷,三四个人,怎么转得动整个运司衙门?不管朝廷要推行什么,总得下头有人办事才行,如果满衙门的人都抵制他,那孟老爷就算有天大的决心,到最后恐怕也不得不妥协的。”
张磊皱着眉头,问道:“你不看好?”
小张掌柜笑笑,说:“不止是我不看好,是满城的人都不看好。”
张磊道:“听风评,一半对一半吧,哪有满城都不看好?”
“那些风评没用。”小张掌柜笑道:“如果嘴上说说,那随便怎么都行,可一旦涉及到真金白银,那就才是真心,瞒不了人。这几日开中票有涨的趋势,可都只是趋势,只是票市上的人在吹,卖的人还捂着,肯出钱买的也不多,折色票都说要跌,可也没跌到哪里去。孟大人明明是支持开中法的,可是这票市上开中票没怎么涨,折色票却没怎么跌,这就是摆明了大家都不看好孟大人,不认为他的新盐政能真的推下去,所以大家伙都在观望。”
“票市?”张磊似乎在哪里听过,但又不大记得了。
“就是盐商们交易盐引的地方。”小张掌柜说:“盐引买卖,本来是一直都有的,本来多是盐商们私下里一对一交易,这个票市却是十来年前才开的,倡议人就是咱们老爷,好些个规矩也都是咱老爷定的,运营了十几年,如今各类机制都已经很成熟了。如今不止是盐商们在里头交易,一些小户人家也会凑钱在里头倒买倒卖盐引,一些人甚至靠着这个就发了财,当然也有折本的。”
张磊哦了一声,这才想起可能是听王家老二说的,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小张掌柜把话题拉回来,道:“百姓们说孟大人是清官也好,是贪官也罢,那都是口里说说,没个用处。什么时候全城都追买开中票了,那才算信了孟大人有决心、有能力能推动这新盐政!也只有等开中票真的涨了,那就是大家真的信了,否则嘴皮上怎么扯都是白搭。”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如果孟大人真的如少爷所说,那也挺可惜的。运司衙门是个肥缺,能到那里面做官的,哪一个背后没有人物的?不是驸马侯爷的远亲,就是阁老进士的同族,孟大人就算真有魄力,他也没办法将这些官吏连同他们背后的关系连根拔起,世道如此,他一个人恐怕也回天乏力的。”
张磊沉吟着,摇头道:“我相信孟大人一定会把事情办成的。我相信!”
孟学礼的身上有一股读人的气,这股气别人看不见,张磊却感受殊深,因为他父亲邓志身上也有一股这样的气。
两人各执一词,原本只是听没插口的小福庭忽然说道:“少爷,如果你这么看好孟大人,不如我们支持支持他老人家?”
张磊有些奇怪:“怎么支持?”
小福庭道:“我们去买开中票啊。少爷不是说孟大人一定能把新盐政推行下去吗?那咱们就趁着还没开衙,这就去买一些开中票来,这样咱们就支持了孟大人,又能赚点体己钱,岂不是一举两得?”
张磊还以为这贴身小厮是有什么奇策了,哪知道是想趁机赚钱,不由得笑骂道:“胡闹!我和南坡是在谈民生大事呢,岂涉铜臭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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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功夫终于过去了,盐运司重新开衙,这日一大早,运司衙门似乎一切照旧,但实际上无论是官员还是吏役,心里头都暗藏紧张,而盐运使外头又有不知多少人守候在那,要看这场大戏是个什么结局,小福庭也藏身其间。
这一日白日高悬,天气竟是少有的明媚晴朗。
天气很好,但三司百吏这一日却都懒散懒散的,没几个一早来的,稀稀落落地从偏门进衙,那些手握权柄的大吏更是一个都没见着。
倒是衙门里传了话出来:“听说正堂那位,今天一早就到了,可只有他一个官,再加上一个师爷,一个长随,正堂现在冷清得要命。”
衙门外守消息的人一听,便知道说的是孟学礼,便有人说:“从来只有底下的人先到,大人物最慢到的,今天倒是反过来了。”
“为什么底下的人敢这么干?那是公然准备不给正堂官面子啊。那可是从三品的大员啊。天底下最肥的缺之一。”
“从三品又怎么样,最肥缺又怎么样,衙门里的人个个比人精还精,他们敢这么干,肯定是有底气的。能在运司衙门里当差的人,谁背后没个靠山?”
议论纷纷中,运司三分司的大吏们总算一个个登场了,这些人凑在一块,互相等着,一直等到邢家那位百年老吏邢二舅爷到场,众人才纷纷拱手,说着笑,无比轻松地从偏门鱼贯而入。
小福庭眼看着他们成群结伴地走进去,就听身边守候消息的人议论着:“看看,看看!运使老爷官虽大,怕是架不住这边人多势众,看来折色票的票值是能保住了。”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纷纷响应——如今买折色票的人多,真的运粮去开中的早成了少数,如果以多数而决的话,这晋南的人心也都是向着折色票的。
大吏们进去之后,各小大官员的轿子也逐个登场,各盐课司、各盐仓、各批验所的大使、副使们陆续抵达,到了门口也不进去,就且等着,再跟着各经历司的经历、知事也到了,却也不进去,再等等,几个判官也到了,却都驻足等候,便见前后两顶轿子抬进,两个官员当众下了轿子,正是盐运使司的二把手和三把手:同知李正年和副使高贯。
他们一下轿,众官员这才众星捧月般拥簇了过去,纷纷叫道:“李大人,高大人。”
小福庭便听旁边有人议论道:“正堂那位冷冷清清,这边确实人望十足,这就是官心所向啊。”
李同知领着众同僚就要进门,忽然跑出了几个年老商户,趴在地上就磕起了头,叫道:“同知老爷,同知老爷,您今天可千万要为我们做主啊!”
这一叫,当场就跪倒了几十个人,纷纷叫道:“老爷,老爷,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折色票可不能废啊,千万不能废啊!”“要不然我们就都没法活了。”
小福庭细细分辨,觉得这些人也不像提前找来演戏的托,跪在那里哀嚎苦求,的确是真心急了惨了——想来也是,小福庭寻思如果自己的家当都押在折色票上,这时候多半比他们哭的还惨呢。
李同知指着跪在地上的百十个商户,对同僚道:“看看,看看!某些人为了迎合上意,不顾下面人的死活,把百姓就折腾成什么样子了!”他对众商户拱拱手,道:“好了,好了,诸位你们就放心起来吧。民心乃国本,民事大如天!今天不管怎么样,我就是拼了这顶乌纱帽不要,也要为你们力争到底!”
不但跪在地上的人齐声欢呼,就连旁边守候消息的人也大半都帮忙喝彩起来,小福庭就听旁边那个好议论的人说:“瞧瞧,这就是民心所向啊。全城民心如此,全衙官心如此,若正堂的那位还敢倒行逆施,怕是天心民意都不肯放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