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庭递上一张纸条:“门房说这人四十来岁,看着像个读人,他说只要少爷看了这纸条,自会见他。您且看看,若不是,我就让人将他打发走。”
张磊接过小福庭递过来的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只写了八个大字,那字体他很熟悉,竟有几分像是自己写的,不过并非真迹,竟像是别人模仿自己的自己,而内容则是他三月十八那日在庙会摊上亲自写下来的——“行仁义事,读圣贤”。
张磊见到这纸,心中已是有数,想来这人就是庙会上给他测字推演的测字陈,陈先生。这位测字先生很有些本事,竟能从张磊写下的八个字里头,测中了他的许多隐秘。张磊不信怪力乱神,自然不相信他是靠算命,想必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泄露了一些蛛丝马迹,而给对方猜着了。
这时他为着盐业的事情,本来没心思接见这些闲杂人等,但想了一想,反正此刻暂无他法,不如就见见吧,当是换换脑子,而且对方找自己也许有什么事情呢。
张磊将纸条随手放在桌上,让小福庭去把测字陈给引进来。而小张掌柜见张磊有客到,也跟着起身告辞。
不久就见测字陈在小福庭的引领下,进了房。
见到张磊,测字陈头一句话就是:“张少爷这地方,真是神仙住的。以前都听说张家北园风光好,今日才得一见,哈哈。”
张磊笑了笑,就让看座待茶。
测字陈来之前早作多方打听,知道了他以养子为名进的张家,其实却是张四时的“私生子”,这事三岔集早就暗地里传开了,并不难打听,今天他来是有一桩买卖要做,本来还怕张磊在张家没地位这买卖的价钱抬不起来,直进了乌象院,眼看这位私生少爷能住着这么好的地方,还有自己独立的院落,今天这桩买卖十有八九是能成了。
小福庭奉茶毕,张磊才看着测字陈好奇道:“先生为何知我在此?”
测字陈笑了笑:“那日庙会,张大少爷敢收下那包盐,又让人把手里的东西送到张家巷门房老柴那,我想着您就住在张家,是张家的人。”
“有些道理。可你又如何知道我在张家的身份?又怎么知道我在北园,而不是主院?”
测字陈笑了笑指着小福庭道:“这位说的。”
小福庭下意识摇头,对着张磊摆手道:“少爷,不要听他瞎说。那天庙会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
“我可没瞎说。”测字陈说道:“当初这‘张邢赵李陈,盐不出六门’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小福庭皱眉道。
“所以喽,这晋南张家哪个少爷会不知道‘张邢赵李陈,盐不出六门’这话?”测字陈笑道,“除了刚回张家的大少爷。我说的,可有错?”
张磊笑道:“看来陈先生不只懂测字,还能测话。”
“说笑了,说笑了。”测字陈拱手道:“既然知道了大少爷的身份,有些事情就好打听了——大少爷您也许不晓得,您的一些事迹,三岔集传得可开了。有道堂排位大公子,接官事两压邢大舅,坊间可都津津乐道呢。”
张磊笑了:“您可不止测字,还能去说。”
测字陈打个哈哈,连称张少爷说笑。
等着测字陈又喝了茶,才又问道:“陈先生来张家找我,可是有事?”
测字陈看了看素领,又看了看小福庭,一脸扭捏地模样。张磊挥了挥手,让素领退了出去,小福庭却还留着,测字陈就猜这一位应该是心腹了。
他往前挪了个位,朝着张磊搓手为难道:“张大少爷,有件事……我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磊心下好笑,这人都舔着脸跑到张家找他,还问什么当讲不当讲?不过也没戳破他,而是顺着他的话,漫不经心道:“这样……要不您考虑考虑再说?”
测字陈听罢,拍着大腿好似豁出去般:“张少爷,怎么说咱们也相识一场,算是有缘,这话便是不当讲,我也得讲了。”
张磊摇头低笑,抬手道:“先生请说!”
“张少爷,您也知道泄露天机,有损人寿。”测字陈边说边用拇指与食指捻着对搓,向张磊示意道,“这个……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给在下补补。”
张磊笑道:“若真是天机,我到时候自有补偿。”
得到张磊的承诺,测字陈才摸着下巴缓缓说道:“这事吧,要从我住哪说起。我呢,就住在三岔集东边的甲地巷中,那离三岔集近,住的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这人一多口就杂,算是个消息灵通之地。”
张磊点了点头,没有搭话。
就见测字陈捧着茶盏呷了一口,话头急转直下道:“就在半个月前,我那杂合院二进倒厦里住进一人,与我一般年纪,长着一张窄长马脸,穷生打扮,听那口音不是山陕的,他能说官话,但我听得出里头夹杂着南方口音。三岔集近着河东盐运使司,五湖四海来讨生活的人都有,本来来了一个南边人也没什么惹眼的地方,但后来……”
说到这,测字陈把语速放慢了,停了停,笑道:“张大少爷也应该晓得,做我们这行的,除了会测字,还要会看人。”
张磊笑道:“理解,理解。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不就把我看个通透了嘛。”
“张少见笑了。”测字陈道:“说回那个人——起初见面,我们也是点个头致个意,没有交谈。但偶尔撞见他跟别人闲谈,三句话里总有一两句要牵扯一个‘盐’字,不过这也不奇怪,来晋南的人,谁不是为了盐来?但前几日,他见我一人在院中吃茶,就从屋里搬了凳子,与我一道吃茶闲话。我听他所问所说,看似散漫闲扯,却句句不离你们张家。这不,他一提起张家、提起凤石公,我也就想到张大少爷您。”他抬手捂着嘴道,“这一想,我那嘴也就不敢随便漏风。”
张磊笑了笑,随口问道:“他问我们张家做什么?”
“其实也不止是问张家。”测字陈忙答:“还有问了邢赵李陈四家——他好似对晋南盐行很有兴趣。起初我以为他想来晋南做点盐商买卖,就与他说了些行里的暗话试探,却越说越觉得他不像个生意人。我想着,那他莫不是是走江湖的?可这人身上,带着点江湖气,却又不像江湖人。这就奇怪了不是?他既不是盐商,又是个外地人,还却对你们张家,对盐行很感兴趣,然而却不是商人,不是江湖人,甚至还带着几分官场气,我细细琢磨,最后总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人啊,他非官非民,非商非匪,他是个师爷。”
张磊怔了怔:“师爷?”
“对,师爷。”测字陈道:“人皆有气。朝廷上行走的人,正途出身的属阳,有官气,杂途出身的属阴,有宦气;衙门里行走的人,拿刀笔的属阳,有吏气,拿水火棍的属阴,有役气;江湖上行走的人,行正道的人属阳,有侠气,行邪道的人属阴,有匪气。而这个人,身上带着点朝廷上的宦气,偏阴又不多,又带着一点衙门的吏气,偏阳且更上,又沾染着一点江湖人的味道,却又非侠非匪,如此驳杂,听谈吐又是生,的确是读过的人,想来想去,必然是个做师爷的,八九不离十了。”
他说的十分玄乎,什么官宦吏役、侠匪阴阳的,但张磊心想那必定是各种身份所带的各种习性细节,人是什么出身,就会有什么样的习性,就算刻意遮掩过,但到了测字陈这双毒辣眼睛里头,要瞒就难了,当初自己只写了八个字的功夫,测字陈就能推断出那么多自己的私密,则经过一番攀谈后猜到那人是个师爷,张磊毫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