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南的清晨,并不比曲沃暖。
张磊已经在微薄的晨曦当中,诵读了半个时辰了。这是他来到了晋南之后也依旧保持着雷打不动的晨读习惯,好似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到一丝往日的熟悉之感,找回一点对过去的皈依。
他在房中来回踱步,口中低声默诵。
渐渐的……
窗外的日头不知不觉爬过房檐,他放下手中卷,向外推开窗子。只见一名粗使小厮在院中认真的洒扫着,发出刷刷声响。这个小厮比小福庭大两三岁,很有力气,扫把动起来的动作大开大合,很是精神。
前天晚上,张玥将乌象院的人员清理一空,昨天傍晚又让素心带了一批人来给张磊挑选,张磊先选定了一个大丫鬟做掌院,然后让大丫鬟去选其他的人。
那大丫鬟大概二十来岁,手掌粗大相貌普通,原来在前任盐运使家中听使唤,像她这个年纪这个相貌早不能以色娱人了,所以这次东家离任就把她给刷了,张磊跟她说了一席话,觉得她谈吐大方、进退有礼,在他看来可比张家那些下人强多了,于是点了她做大丫鬟,张玥又给她重新取了个名字叫素领。
事实证明张磊没选错人,在那之后,素领就将乌象院的杂活给安排了起来,不一会功夫一物一人皆井井有条,很快的卧房也像卧房了,浴房也像浴房了,张磊也不用睡房了。
更让张磊满意的是这个素领居然还识字,帮忙将房重新归类整理,将那四十本宋版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上——这四十本当初张玥买下之后便送到张磊处,这批在曲沃邓家的时候乃是珍藏的典籍,平时是不轻易拿出来翻阅的,如今却成了张磊的手头卷,从曲沃到乌象院,张磊手头几乎就没有一天离开过这一批,这也是他对自己过往的一个念想,有时候甚至有种自我欺骗的错觉,似乎读着这些宋版的时候,自己依稀就仿佛还在曲沃,还在邓家……
“放轻点,放轻点!少爷读呢!”小福庭捧着一盆热水,一边走来,一边教训那个粗使小厮,才两日功夫,这小子就越来越有小厮班头的气派了。
张磊回过神来,在曲沃,洒扫这些事情都是福伯来做。福伯年老,做事总是慢慢悠悠的,而且福伯深知邓家人晨读的习惯,故而这个时候,动作总会格外轻柔,从不会发出刷刷声,干扰到父子三人吟诵和默读的专注。
父亲、森弟,你们现在是否也依然在曲沃的家中,早起晨读?
“少爷?”
小福庭走进房,手中捧着的那个铜盆还在冒着热气,张磊起身后用冷水草草抹过脸漱过口,这番才是正式洗漱的热水,又拿出一个兜子,里面装的是揩牙(也就是刷牙)用的青盐、牙膏和马尾牙揩。青盐是用来漱口的,漱口之后用马尾牙揩蘸了牙膏刷牙。
以前在邓家的时候,张磊早晨起来也漱口揩牙,但用的只是清水、竹牙刷,来到张家之后,神珠楼那边送来了这一套牙具,青盐自然是第一等的好盐,放在外头价值不菲,至于马尾牙揩和牙膏外头就都没得买,小福桔说那是大小姐让人自家制的,只供家里头几个主人享用。
张家这日子,过的可真是精细。
张磊放下价值百金的宋版,用青盐水漱了口,马尾刷揩了牙,小福庭已经拧好了毛巾,过来帮他擦脸,张磊犹豫了一下,就没拒绝。小家伙手势不错,把脸擦得干净舒服,然后又用毛巾帮张磊稍稍净了头发,问道:“少爷,要不要摸点头膏,头发好看些。”
张磊道:“就在这院子里,也没人看,弄那么麻烦做什么?”
小福庭道:“少爷,今个是三月十八,后土娘娘的圣诞,在三岔集那儿有庙会,咱们去瞧瞧,凑个热闹可好?”
张磊想了想,张四时不在家,自己一天到晚老在这花园呆着也是无聊,便点头道:“也好。”
小福庭说:“那就摸点头膏吧。”
他便替张磊抹了头膏,将头发梳得光泽漂亮,又取了一身新做的长衫来,这一身装扮起来,小福庭忍不住喝了一声彩,去取了一面玻璃镜来,道:“少爷您自己瞧瞧,您这一身走出去,非得惹得一条街都回头不可,满晋南都找不到第二个像您这般颜好的了。”
张磊骂道:“你个谄谀小人,哪有这么夸张!”然而往镜子里望去,这玻璃镜与铜镜不同,将人照得纤毫毕见,张磊看着镜子里那个翩翩公子哥儿不由得怔了一怔,居移气养移体,他吃张家的富贵饭这才多久,镜子里的人似乎就跟以前的自己有些不同了。
在邓家的时候,邓志讲究的是刻苦养志,所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要在穷苦的环境里去追求高尚的情操。至于外貌,从来只是干净整洁即可,衣服不怕旧,人也不讲究俊美,邓志说了美不美在心不在皮。
张家却不是这样的,主院那边的奢侈且不论,就是北园这边,张玥也是怎么舒服怎么来的。京城或者江南流传过来的一些风尚张玥看不上,她自己自有一套生活和装扮的理念,结果非但没有不入群,晋南一些富贵人家的姑娘看了她的风度后反而暗中偷偷模仿,她竟成了晋南的风尚标。
如今张磊的这一套衣帽配件,也都是张玥选过来了,衣服乍看上去平平无奇,一上身却自有一种简致的美感,张磊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时无言。
虽然过这种日子有违邓志的教导,但身在其中,似乎……又还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