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管事刘顺走进萱怡堂的时候,里头已经掌灯。刚要踏入主楼,在门口就听见噼里啪啦的破碎声。大管事的心紧了一紧,脚步也就跟着顿了顿,却还是走进去了。
屏风那一边,刚刚从大少爷变成二少爷的张钜站在一边,地上碎了三四件瓷器,一个风韵犹存的女子杏眼圆睁、蛾眉怒竖,指着久成堂的方向骂道:“你个没良心的,去哪里找来一个路边货,这是恨副院那些妖艳贱货笑话我笑话的不够吗?”
这位便是张宅里人称雪花盐的三姨娘邢氏了。
她旁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拉着,看到刘顺进来,劝道:“娘,刘大管事来了,您歇歇,别气坏了身子。”
雪花盐见到刘顺,怒气不减反增,指着他道:“刘顺,你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顺看了旁边张钜一眼,就猜刚才张钜已经将话告诉邢姨娘了,有些为难地说道:“我的姑奶奶,老爷这事弄得突然,我也没个谱啊。我看现在单恼怒也没用,还是想想怎么着比较好。”他做小厮的时候就随雪花盐陪嫁过去,后来雪花盐第一任老公死了,他又跟着来了张家,所以私下里还保留着在邢家的态度。
“怎么着?能怎么着!需要怎么着!”雪花盐一声冷笑:“难道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奸生子入门,就还能把钜儿给压过去不成!”
刘顺想了想,说:“自然是压不过大少爷的,可他要是把大少爷的长子名分给占了,于大少爷终究是个妨碍不是?”张四时虽然开了口,但一时之间,下人们还是习惯称张钜为大少爷。
对于嫡庶之分,张家是商贾之家,礼教原本没有士林之家那么森严,但近年张四时越来越向士林豪门靠拢,做事也越来越讲究礼数,可难说什么时候就要立新的家规了,所以
这次张磊忽然空降,且被张四时指为“大哥”,原本的老大张钜成了老二,老二张铎成了老三,张铎那边从嫡次子变成嫡三子其实影响不大,但萱怡堂这边却受不了了。
雪花盐就垂泪道:“这个没良心的!当初我刚刚入门的时候,他枕头风吹得响,说什么将来一定会让我儿子继承家业,还说什么过段时间就将那边给休了,将我扶正。我这才舍命舍力帮他经营盐业,半年不到就让张家跻身晋南盐业五巨头。谁知道自王家那边,帮他跟王崇古攀上关系,他就,他就……那个冷面冷心、毫无风情的吃斋女人,他怎么就下得了手!不但没休了她,还跟他生儿子!把对我的诺言,全都当作嘴边风,吹散了就没!现在又弄一个奸生子来压在我儿头上,我……我这就去找他拼命!”
她说着就要冲出去,慌得儿子女儿赶紧拉住,刘顺也过来劝道:“姑奶奶,您可小声点儿,今时不同往日啊!张家的确是在您嫁进来之后才跻身晋南五家的,可现在却是晋南首富了,而且第二到第五加起来,家业都没张家多啊!更别说声势了,亲族这边攀上了张阁老,妻族那边攀上了王总督,现在满山西的生意人,谁的权势能赶得上老爷啊?就是咱们舅老爷,如今在老爷跟前说话也不敢大声啊,您现在如果这么过去讨公道,吃亏的还不是您和大少爷?”
这两年随着生意越做越大,张四时的威严也越来越重,这张宅的巷门一关,他就是说一不二的生死主宰,连雪花盐这两年也都不敢在张四时跟前放肆的了,刚才是气不过说了两句气话,这时发泄也发泄过了,又被刘顺劝住,人渐渐恢复理性,却又冷笑起来:“也罢,也罢!弄不休福安堂那个冷货,还摆不平新进门的一个小子不成!钜儿你放心,不出数日,那奸生子就没他立足之地!”
刘顺心里咯噔一下,便知雪花盐必定有所安排,然而他回想起方才张磊进院门时的表现,其气度竟似不在张玥之下,暗道:“那位可未必是好相与的。人家是御史府出来的人,万一也有跟大小姐相仿佛的手段,别说立足之地了,往后宅子里谁胜谁负,尚未可知。”
知母莫若子,张钜便猜到了什么,便问道:“娘,你是不是有什么安排了?”
雪花盐冷笑道:“一朝被蛇咬,难道我会在这里干等着受委屈?乌象院那边我已经做了安排,你就慢慢等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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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北园基本上是模仿了江南园林建筑的风格,东面的这个乌象院算是花园里的小院子,跟南北两院的四方平稳风格不同,这个小院子屋舍错落,大大小小四五间房屋,如同棋子一样散落在花丛之中。
这时院子里已经点了灯,张玥领着张磊进了院门,指着灯光里的院落道:“这个地方,大概还能住吧?”
张磊带着点苦笑说:“这里要是都住不了人,那天底下除了皇宫,也没地方能住人了。”
张玥淡淡道:“皇宫,呵,也不见得就有多好。”
张磊奇道:“你去过?”
“怎么可能!”张玥道:“自然是没有的。”
说话间几个下人已经过来拜见大小姐。
这乌象院风景、位置都绝佳,平时是张四时躲清闲偶尔在这里住几日,或者是大贵人光临用来招待贵客的,院子里本来只有一个婆子常驻打扫,因张磊要入住,所以添了几个,这时共有一个大丫鬟、两个二等丫鬟、两个粗使丫头、两个婆子、两个粗使小厮。
张家下人的根底,在张玥心里都是有谱的,她借灯光瞧了一下这些下人的面目,眉头稍纵即逝地一皱,问道:“这里的人手是谁安排的?”
那个大丫鬟就上前说:“大小姐不在,是邢姨娘奉了老爷的话安排我等过来伺候的。”
张磊瞥了小福庭一眼,见他眼神有些不自在,心里就想:“这些下人,怕是有问题。”他马上又想起小福庭说过,邢姨娘的儿子是长子,那应该就是刚才有道楼里最不给自己脸色看的那个张钜了,且自己又刚刚占了他长子的名分,这些人既是邢姨娘安排的,往后多半要生事端。
这些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但脸上却未动声色,就听张玥对自己说:“今天晚了,这些下人就磊兄弟你就先用着吧,等回头如果有不顺心的,我再给你换过来。”
张磊得了她这句话心里更有底了,点头道:“多谢长姊,一路奔波劳苦,姐姐请回吧。”
张玥应了一声“好”,又吩咐下人们好好伺候,便带小福桔回了。
这北园是个封闭的大花园,只有一扇门从西南角开向菜园,东西两两边本来各建了乌象、神珠两座高楼,然而不知何故,楼高遭雷,张玥入住的神珠楼安然无恙,乌象楼却连续两次被雷劈了引起火灾,家里人都觉不祥,张四时就将乌象楼改建成了如今的乌象园,神珠楼却是依旧。
张玥穿过花园,回了神珠楼。
小福桔一进门就拍胸口:“好了好了,终于到家了!这一趟可把人累惨了。”
是啊,到家了——虽然是丫鬟开的口,却像说出了张玥的心里话——进了巷门不算到家,进了院门也不算到家,只有进了这神珠楼,才让她有回家了的感觉。
这里是张玥所经营的一片小天地,一针一线、一人一物全都细心安排过,楼外风波大让她用尽了心思,只有回到这里她才能放松身心,将外面的勾心斗角都关在门外。
“玥儿到了么?”楼梯声响起,一个美妇走了下来,这便是张玥的生母沈氏了,她年轻时容貌绝佳,这时也还保养得很好,只是近十年被女儿安养得心宽体胖了,脸见圆了,身子也见富态了,张四时几乎从不踏足神珠楼,她一年也见不得丈夫几次,然而却是有女万事足,北园没外人的时候她只在北园活动,北园若来了客人她连神珠楼都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