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磊从棺材里伸出手来的时候,邓淼一叫,福伯就反应了过来,其实邓森也守在附近,听到动静也赶了过来,然而都被淳叔和他的两个徒弟拦在外头,逼入隔壁。
老屋土墙薄损,又多破洞,所以隔壁的对话,这边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邓森一开始听张玥对哥哥说的那些在明朝人听来乃是“调戏”的话,心中也大叫无耻,他年龄虽然更小,却比哥哥还要刻板些,邓磊脑子里的教条多拜邓志的后天教育所赐,邓森却是骨子里就带着迂直了。
等后面听张玥侃侃而谈,讲到孔夫子的老婆跟他离婚、儿媳在儿子死后还改嫁,邓森只觉得天都像是塌了,圣人家里难道不应该是妻贤子孝、阖家和睦吗?怎么也有这等妻不贞媳不洁的丑事?而且自己也从来没听儒林长辈们说过这些!
邓磊读比弟弟多、比弟弟细,这些故事以前就心里有谱,邓森却是全然不晓得这些的,所以一听之下就要骂那个女人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但后来听哥哥的言语,似乎那女人说的竟然都是真的!
一时之间他脑子乱得就像一团浆糊,感觉有生以来所建立的人生观都要崩塌了!如果圣人的家庭都是这样的话,那……那……
那邓家近期所遭遇的人伦之变,似乎也不算什么天大的事了。
后来再听张玥针对邓志的言论,他心里也动摇了,其实在牢里的时候,他看到父亲那样对大哥也是心有不忍的,只是被“孝道”压制着不敢说也不敢想,这时再被张玥无情地揭破那层皮,当即就觉得大哥没对不起邓氏,倒是邓氏对不起哥哥了。
当邓磊说出那句“我还能怎么选择”的时候,邓森邓淼兄妹俩竟都冒出一个念头来:“如果张家能对大哥好的话,要不让大哥回张家去算了。”
连他们都被张玥的言语带入节奏,更别说晋南张家的三四个人了,小福桔心里就想着:“小姐说的真好,换了我,立马就选择去晋南了。”
便是淳叔的两个徒弟,心里也都想着:“大小姐说的,句句在理。”他们是练武的人,对儒家理念并没有多少执念,听了张玥的话,感受到的反而只有一阵畅快。
眼看邓磊所坚持的一些东西已经被张玥步步摧垮,也获得了一个有进退余裕的坚实理由,这间屋里的几个人都在等着看他做出什么选择的时候,奇峰陡起,就听邓磊猛地点破了张玥的真实用心来。
邓森原本已经被张玥的一番言语动摇了心中信念,只觉得自己十数年来建立起的信仰都要面临崩塌,甚至怀疑以前所见到的那些儒门宗师、县学友,是不是都道貌岸然但其实内心龌龊?便在这时听到大哥直刺张玥把“诸子的经典”、“圣人的教诲”全都当作手段在用,而不是内化为自身的行为准则的时候,他浑身一震,心道:“大哥说的对!圣人的不是这么读的!读是为了明理悟道,而不是拿来当枪棒使。这个女人就算读了一肚子的,却全都用在了邪路上!她并没有真正认同圣贤的教诲,也不是真正的正人君子。”
精神一振之后,再听大哥对那女人步步逼问,将她对邓家所做的一切全给揭穿,邓森越听越是振奋,心道:“没错!不管这个女人怎么巧舌如簧,如果不是他们张家设下奸谋,我们邓家绝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祖母病倒、父亲被枷、大哥前途尽毁,还有家里的累累负债、小妹的卖身之劫,全都拜对方所赐!”
想到这里,他只恨得咬牙切齿,忽然觉得身边邓淼有点异动,却是小妹也转了情绪,对隔壁那个女人深恶痛绝起来。
便是淳叔的两个徒弟,这时也不由得心想:“这位磊少爷倒没说错,这件事情,我们的确是对不起邓家。”
停放棺材的屋子气氛紧张了起来,邓磊嘲讽张玥“奈何做贼”之后,隔壁就静了下来,再没一点声音。淳叔的两个徒弟都有些紧张,怕邓磊一怒之下对大小姐动手,便都望向师父,却见淳叔稳如泰山,便都没有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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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屋里,在经过短暂的沉寂之后,张玥终于出声,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邓公子,也太过聪明了,比我预想的还要聪明。生意场上有句话:‘看透不说透’——你不该把话说得太过明白的啊。你现在把话都说透了、说绝了,还叫我怎么接口?你自己又怎么下台阶?”
邓磊哼了一声,不作声。
张玥继续说:“你说的没错,说的都没错!陈客商是我派去的,贾师爷是我让走的,衙门外、公堂上,那些人也都是我安排的,至于邓家老夫人的病、你养父邓老先生被枷刑,虽然非我所愿,我也不打算推卸责任。你说的也对,君辱臣死父辱子死,然后呢?你现在打算怎么做?要来报仇吗?”
这边的邓磊、那边的邓森,几乎是同时握紧了拳头。邓淼咬紧了牙齿,福伯也准备豁出这把老骨头拼命。
淳叔的两个徒弟都有些暗惊起来,就想是要先压制这边,还是先冲进隔壁救援大小姐,望向师父时,却见淳叔依旧不动。
那一头,张玥忽然轻轻一笑,这一声笑,倒把两间屋子的紧张气氛给冲淡了一些,邓森心想:“你这个恶毒的女人,这时候还笑得出来!”
淳叔的两个徒弟则想:“大小姐真是好胆色,这时候还能笑。”
邓磊哼了一声:“你笑什么!”
“我在为你笑啊,”张玥说:“因为我现在都想不出你能怎么办了。这么说吧,因为你无证无据,没法将我告官,也无法向天下士林自证清白,所以按照你们儒家的道理,你现在就该向我报仇,将我掐死在这里——如果我在隔壁的人来不及冲过来救我的话。可是然后呢?”
这句“然后呢”可把邓磊都给问倒了。
他知道然后会怎么样,只是说不出口,而张玥则帮他说了出来:“然后事情就没办法善了了。你报了仇,逞了志,可是再没有人能帮你转圜了。那笔三千两的债务,明日就会逼上门,你妹妹要么也上吊自杀,要么就得被卖入青楼。你养祖母受此打击,多半是熬不过去了。你养父在牢里没人照顾,怕也挨不下去。最后剩下你弟弟一个人,生死存亡也是难卜了——这样一来,邓家可就真个家破人亡了。这个,就是你要向我报仇的代价——公子,你下得了这个手吗?”
她轻轻迈前一步,邓磊怕碰到她,反而倒退了一步。张玥得了这个空隙,轻轻踱出了被他逼入的角落,走到棺材的另外一侧,烛火映射下,她的身影显得袅娜而柔弱,然而就是这柔弱的身子,却暗藏着一股慑人的气质。
“你们儒家讲的,全都是‘应该怎么做人’的大道理,却没教过多少‘应该怎么处理事’的真手段。”张玥道:“按照你们儒家的经典,正所谓:父母之仇,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按照儒门的道理来做,你现在只有设法杀了我。就像当初,你真个按照儒门的道理来做,就应该眼睁睁看着邓志在牢里挨到残、挨到死,而不该设法行贿去救他。公子,我说的对吗?”
邓磊又哼了一声,只是这一声哼,却已经软了一些。瞒着邓志企图行贿一事,的确是违反圣贤教诲的,邓志恼怒他也是因为这个,而不是因为他被革除了童生资格。
张玥道:“此时此刻,如果按照你们儒门的大道理,你我之间已经没路可走了。但是如果按照我们生意人的门道来,却还有解决的办法。”
屋那头的邓森、邓淼、福伯,心里都是:“还有什么办法?”
邓磊也问道:“什么办法?”
张玥道:“我们生意人之间做买卖,有个说法,叫做止蚀——何谓止蚀?做一桩生意,虽然先前已经有了投入与亏损,不再继续则前功尽弃,继续下去的话,亏损只会更大,为了避免未来更大的损失,便只好忍前功尽弃之痛,狠下心来,让所有损失,到此为止。这就叫止蚀。”
邓磊闻言怒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到此为止,让我就忘了你们怎么害我?忘了你们怎么害邓家?”
“不然呢?”张玥道:“如果你还要按照血亲复仇的道理来做,邓家要死人,张家也没好处。那样的结局,难道是你所希望的?相反,如果按照生意场上的办法,我们各退一步,则彼此两宽。或许你心里仍然不忿,但总归有个还算过得去的结局,对不?”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提高了声音:“隔壁听着的人,你们觉得呢?”原来她也早知道隔壁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