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磊住进了东篱苑后,因这里是李时元最近读居住的地方,百物皆备,他的品味又和张磊相近,所以张磊只觉得一粥一饭、一丝一缕全都顺心,便有心在太原期间把大本营放在这里算了。
他与李时元投契,虽是初见却不见外,心里起了这个念头也就不客气,直接说了。
李时元笑道:“我就怕你不开这个口,其实我早准备好了,我知道你这次来太原是要办事,不止一个人住,西厢那一整排屋子都归你使用,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只当是自己家里,别当是做客。若嫌我不方便时跟我说一声,我搬别处去。”
因张磊这回有大事办,所以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两个掌柜随后要到,另外还有四个账房,以及大小伙计得有十来人,这还不算镖行的镖师——为了给镖师的人马驻扎,李时元让人在庄子里另外找了些房屋空出来给他们住。
到达太原后的第一天他都在安排这些事情了,虽然也不用他跑进跑出,但各方面的安排总得汇总到他这里向他请示,忙到半夜才得歇息。
第二日一切就绪,张磊才闲了下来,庆儿便来请,说:“磊少爷这边不知道忙妥帖了不曾,若忙得差不多了,我家公子请磊少爷到后园喝酒。”这个小厮心灵眼尖,早看出自家小主人跟交浅谊深,说话间便都是亲热的口吻。
张磊便换了一身便服,带了小福庭到后园来。
这东篱苑东厢安静、西厢宽敞,但最雅致的却还是后园,东篱苑以菊花为题,后园更是花团锦簇、步步芬芳,山石流水间隔出了一座木屋,有纱窗挡住了蚊虫侵扰,却放入了花香水声。
小福庭到了这里,对张磊道:“少爷,这里可有些像我们乌象院了。”
乌象院花草木石更丰富一点,这菊园则是主题鲜明,可以说是各有千秋。
房内垫高了地基,地板离地数尺,庆儿掀帘,张磊就见里头布置是汉榻样式,没有桌椅,榻上有几,一些籍散乱地堆在几个角落,屋外到处都是菊花,这屋内反而一片叶子都没有了,但花香从外头渗透进来,使得这间芝兰之室久处不觉其香,水声潺潺传入,但因只有那若有若无的水声,又衬得整个环境很是静谧。
这时暑气未退,李时元身上只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色绸衫,懒洋洋倚在榻上,弛不失雅,其淡亦如菊。
瞧见了张磊,他也不起身相迎,只是招了招手,换了别人这举动无礼得很,张磊却也不跟他客气,脱鞋子上榻,又宽了外衣递给小福庭,只剩下里头一件薄麻衣,坐在了李时元身边。
李时元对张磊笑道:“我这个地方还能住人吧?”
张磊虽然只认识了他一天,却好像认识了他十几年一样深知其心性,就知道他嘴里谦逊其实是要等自己夸他这地方,但张磊反而就不夸了,一脸勉强地说:“比我那里,也算不差。”
李时元在省城长大,其父又是晋省有名的士绅,家里的交游可以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太原又是山西全省枢纽,地方上的才子名士都难免要来这里走一遭的,然而来来去去十几年,除了张磊就没见到一个容貌、才学、品味诸方面堪与自己相比的同龄人,所以不免有些自恋。
这东兰西菊南荷北梅四座别苑是他花了大心思的,尤其是这菊园更是四苑之首,在张磊面前他本来忍不住要显摆一下,不料对方好像还看不上眼,这一下有些躺不住了,就撑了撑身子:“山西地面居然还有比我这里更好的地方?那得是天宫了!”
张磊笑了笑说:“你这园子好是很好,不过才弄了没多久吧?有些地方不够细致,确实略有些儿不如我在晋南住的乌象院。”
换了别人说这话李时元定不信的,但张磊说来他却只是悠然神往:“那什么时候可得去晋南走一遭了,你花了心思的地方,一定是极好的。”
庆儿奉上一杯茶来,茶水上也浮着一片菊瓣,张磊伸手接过,抿了一口,赞道:“茶叶不错,水更难得。”
李时元一听这话就笑了:“我就知道,这茶也是你喝才不算浪费。”
张磊又抿了一口,才说:“乌象院不是我弄的,我哪有那份功夫,里头的布置陈设,都是我长姊所为。”
李时元一听就嗤了一声:“女人弄的园子?嗯,纵然是你的长姊,但终究是女流,想必陈设再美,也要带些脂粉气了。那园子不看也罢。”
张磊笑道:“我这位长姊岂是寻常女子能比的?她胸中才学胜我十倍,布置出来的景观,我也挑不出一丝毛病来。只能高高兴兴地住着。”
李时元问:“你这位长姊大你十岁?二十岁?”
张磊笑道:“我长姊还没出阁,年庚可不能跟你说,不过嘛,大致相差一两岁之间。”
张磊十九岁,比张磊还大一点儿,那至少就得二十,二十岁还没嫁出去在这个时代可是超龄剩女了,不过李时元的关注点却放在别处,摇着头:“那不可能,昨日匆匆一谈我也大概知你读了多少了,比起我来只多不少——好吧我是自谦了。自赵宋灭北汉、毁太原、坏我龙城龙脉以后,咱们晋地风不振五百年了,少年人里头若你我一般的凤毛麟角,至于说胜你十倍,那不就胜我十倍了?除非是江南、京师那几位硕学鸿儒,不然找不到这样的人去,年轻人里头就更不用说了——你这话,着实浮夸了。”
张磊笑道:“我长姊之学与我相近,才华见识胜我二十倍,折合一下,才学胜我十倍不是虚谈。”
李时元怔了怔,摇头不信:“一个女子?不可能!若真有这般人物,我早该知道她的名字了。就好比是你,虽然你我是初见,但以前我也在曲沃士子口里听过你的名字。”
“正因为她是个女子,所以你才没听说。”张磊笑着:“若她是个男子,早就名扬天下了。”
李时元倒听得有些愣了,这话如果是别人说他必定嗤之以鼻,但张磊说来却叫他心生向往了,不由得道:“世上真有这般奇女子?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上一见。”
“应该可以,”张磊抿了一口茶:“过不多久她也要来太原一行,到时候我安排一下吧。”
“令姐要来太原?”李时元欣然说道:“既然如此,那不如也在东篱苑住罢。我就让人把东厢收拾出来,那里比西厢只好不坏。”
张磊想了想,张玥来太原后要住的地方本来另有安排,不过自己既然改变了主意住在这里,那张玥也住这里会方便得多,当下道:“好,我写信给家姐说一声,看她回复。只是太叨扰了。”
李时元笑道:“你还跟我客气什么。再说了,才学能胜你一筹之人,纵然容貌平平那也必是绝代佳人了,有佳人下榻,东篱苑蓬荜生辉。”
他自忖张磊的才学见识与自己不相上下,所以终究是不信真有年龄相近的女子能胜自己十倍。
张磊正喝下杯中残茶,听了这话差点噎着,咳了两声说:“谁告诉你我大姐容貌平平来着?”
李时元笑道:“那还用说?如此才学却到现在还没出阁,肯定是有无盐之品、嫫母之德啊。不过你放心,我观人以心不以眼,只要令姐真的如你说的那般高才,我一定也待之如自家姐姐一般。”
这话说的客气,什么“无盐之品”、“嫫母之德”,其实就是说张玥一定是因为太丑所以才嫁不出去。
张磊嘿嘿笑了一声,也不分辩,只是道:“行,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两人便靠在一起,谈天说地,越说越是对路,总觉得对方所说,尽是自己心中所想,自己心中所想,尽符对方所说。
他们都是考科举的,所以四五经无不烂熟,又因精力有余所以还能博览杂,张磊的前父邓志、李时元的父亲李敏都是进士,家中藏本就不少,再加上朋辈间的籍交流,这种条件在这个时代就更加不可多得了——天下间有这个条件的人未必有这份天资,有这份天资的人未必有这个条件,两者兼有者多半一心奔着科举考试去了,还能有闲情雅致去兼顾杂学那真是少之又少了,至少满山西李时元只见着张磊一个,所以才一见面就把对方当宝贝了。
张磊从小偏居曲沃而李时元踞晋省枢纽,所以李时元的眼界本来较广,但张磊又去过京师,在御史这个位置旁边亲炙过那些真正的大人物,近期又颇经世情历练,所以见识上反而又隐隐压了李时元一头。
话说多了口就干,不觉茶水都喝了不知多少巡了,庆儿说:“公子,天龙雪水用完了,是不是用晋祠井水代替?”
太原府境内有一座名山叫方山,山上建了一座名刹叫天龙寺,所以方山后来又改名天龙山,每年冬天李时元都会让庆儿带家中十三岁以下丫鬟,到天龙山上收集树巅雪水以秘法封存,如今已近秋天,那雪水早剩下不到半甕了,因是张磊来所以开瓮冲茶,不料两人说话入港,喝着喝着就没了。
李时元摆摆手:“晋祠往来的人太多,沾了不少俗气,那井水配不上这茶。去取酒来吧。”
庆儿问:“那坛二十年陈的杏花村?”
李时元道:“那杏花村只能用来款待俗客,把汾清拿出来。”
庆儿叫道:“哎哟,公子啊,那汾清咱们可只剩下三十年陈的那半坛了,那宝贝喝了就没了,有钱都没处买去。”
李时元骂道:“除了这酒,别的还配不上咱家魁岩呢。这酒能入你三石公子的口,那是它的荣耀呢。快去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