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王德明老爷子的问题,张磊点了点头:“朝廷既然要复兴开中法,那么偏重开中票就是应有之义。”
王家老二本来对张磊客气只是因为张家的财势,这时听他帮着自己说话,心里头一下子就乐开了,忙着嘴说:“看,磊少爷都这样说了。阿大,咱们赶紧将盐都支出来,有多少支多少。银子支出来之后,让大哥多雇人手,在边疆多多开荒种地。开多个三千亩、五千亩、一万亩,如果能盐能全都支出来,咱们开他个五万亩!”
这话说出来,王家老大眼睛看向王德明,他木讷不擅表达,但王德明一看大儿子的眼神就知道老大也心动了。
“可是,咱们家余盐银不够啊。”王德明说。
所谓余盐银是指支盐的时候必须先预付的一笔钱。
在朱元璋时代,运司衙门本来是见引支盐的,因为盐引本来就意味着盐商已经向朝廷缴纳过粮食了。但开中法运转不到四十年时间,这种情况就悄然发生了变化。
在大明的盐业体制下,盐从销售到生产全都是政府垄断的,销售的垄断是靠盐引体制,而生产的垄断则是靠“灶户”制度,灶户是政府登记在册的世袭户口,世代熬盐为生,熬出来的盐由政府以粮食换取,不准私卖。但因为政府应该支付的粮食常常不能给足,导致灶户生活困苦,于是部分灶户开始在官府指定的份额之外熬盐私卖,这部分的盐就被称为“余盐”——这也是私盐的主要来源。
这种行为从一开始的偷偷摸摸到最后的全国普遍如此,终于被朝廷发现,可是发现了之后却无法禁止,因为朝廷没有多余的钱粮补贴灶户,而灶户不卖“余盐”就活不下去,若是强行镇压,那是要逼灶户造反了。
于是弘治年间的盐业改革里,除了推行折色法之外,其中还有一条就是要求盐商除了在边境军镇缴纳粮食(开中法)或交钱买盐引(折色法)之外,还要在盐运司缴纳一笔钱,好让盐运司向灶户购买“余盐”,而这笔钱就叫“余盐银”,是必须早支盐之前预付的。
张磊这几日勤学多问,对余盐银的事情倒也有所了解,知道余盐银的比例历年有所不同,在晋南这边,最近几年要占到一半以上,乃是一笔大钱,如果王家真要将百年积存的盐引都支出来,所需要支付的余盐银那是大到王德明不敢想象,所以他摇头了:“咱们家的钱不够的!”
正在他准备打消这个念头的时候,王家老二又说:“我有门路,能借到余盐贷。”
王德明听到“余盐贷”三个字,不禁打了个哆嗦,喝道:“余盐贷……老二,你失心疯了么!”
张磊问小张掌柜:“余盐贷是什么?”
小张掌柜说:“是我们晋南特有的一种高利贷,专门借给准备支盐、又一时筹不到钱作余盐银的盐商,按日计息。”跟着仔细说了一下余盐贷的计息方式。
臭名昭著的高利贷“羊羔利”那也是按年计息的,而这余盐贷居然是按日计息。张磊的弟弟邓森当初就被人用“羊羔利”坑过,这是后续许多事件的起点,所以张磊对羊羔利的危害深铭肺腑,可若是跟这余盐贷相比,那羊羔利简直是在做慈善了。
张磊听完介绍,不由得也打了个哆嗦:“这么可怕的利息,谁敢贷!这要是借个一年半载的,皇上都还不起了。”
小张掌柜道:“长期利息听起来是挺可怕的,但也没谁会借这么久。一般会借这余盐贷的,都是已经确定了今年能支到盐的盐商,在进衙门之前才起借的。快的话,三五天就能还了,慢的话就是十天半月,一般都还得起。”
张磊问道:“可有没能及时还的么?那会是什么后果?”
“也有。”小张掌柜想了想说:“那都是意外,十无一二。不过要是没,那下场可就惨了。大少爷您该想得到的,敢放余盐贷给盐商的,那都得是什么人。敢赖他们的钱,家破人亡都是轻的。”
那边王德明一听“余盐贷”三个字,也是不停地摇头,王家老二有些急了:“阿大,做生意哪有不冒点风险的。再说咱们手里是有盐引的人,能有什么风险?只要舍得些许利息,十倍家财就到手了,然后我们就可以加倍地招人开荒,种地收粮,明年又有新的开中票可以支盐,如此一年滚过一年,一年发过一年,不出五年,咱们就算赶不上张家,至少也能成为晋南盐业第六门了!”
他又问他大哥:“老大,你想不想明年多开一万亩荒地,想不想将来阿智他们有个好家势?侄女她们有个更殷实的娘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全家女人省吃俭用,男人疲于奔命,一年下来还是赚少赔多。”
王家老大对“余盐贷”也是心有惧怕,然而想到老二所描绘的诱人未来,忍不住道:“阿大,要不……您再考虑考虑?”
王德明脸色凝重无比,心里头更是纠结无比,因为总是延期候支,他们王家多年来一直周转不灵,全家都吃尽了苦头。老大种田只是身体累,老二候支那是心头苦,这些他心里头都清楚,而且老二说的也的确有道理,开中票忽然走俏,家里头积压百年的盐引可以一次性支出来,这种事情的确是百年不遇,说不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谁知道朝廷会不会很快就将这个盐运使给调走呢,如果真因为自己过分稳重而错过了这个机会,那样家里人能埋怨自己一辈子。
王家老二又说道:“新任盐运使都已经发了榜,说会支持开中票,如果说这事还有什么风险的话,那就是盐运使说话不算话。”他转头问张磊:“磊少爷,您觉得这位盐运使牙齿够不够硬实?说话算不算话?”
一时之间,王家全家老小都望向了张磊,连王德明老人也望了过来。
张磊一时之间心里头沉甸了起来,知道自己接下来开口的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可能会影响这个大家族的成败兴衰,小张掌柜就向他连打眼神,头很小幅度地摇了摇,那是要他不要将话说死,他于王家虽然交好,但生意场上,大家能打哈哈就打哈哈,能模棱两可就模棱两可,没必要为他人之事沾染是非因果。
张磊踌躇之下,就想说几句稳重的话来,然而话到喉头,忽然就想起那天晚上孟学礼坚拒各家收买、只收自己那份“利国利民”厚礼的场景来,想起孟学礼那无比坚定的眼神,张磊的眼睛也变得清澈了起来,脱口而出:“孟大人乃心志坚定之人,不是朝三暮四之辈。他既奉命到此主持改革,我相信他一定会坚持到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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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王家出来后,小张掌柜一路上不停地细声低语,暗劝张磊以后千万不能再这样说话了。
张磊道:“我这是凭本心说话。再说,王老爷子也没有因为我的话就马上决定啊。”
听了张磊的话以后,王德明并没有马上就下决断,老盐商是在盐业圈子里翻滚了几十年的人,这么重大的决定不会仓促而下,但所有人都看出他十分心动了。
小张掌柜道:“虽然如此,但那少爷您这句话也不该说。我家与王家也是世交,但这样的话我也不会说、不敢说的。这次就算了,但下一回可千万不能再这样了。商场不是儒林,大家都是逢人之说三分话,不敢全抛一片心。”
张磊知道小张掌柜是为自己好,然而却还是忍不住轻轻摇头——这就是他心里头看不起商人的根源啊,不是因为他们在身份上属于“士农工商”之末,而是因为他们总是畏首畏尾,缺乏读人那种毅然决然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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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回到北园,恰好在神珠楼前遇到正要回去的张玥,小福庭就朝福桔儿叫道:“哎哟,咱大小姐又出门啊,这可罕见。”
满张家的人都晓得,大小姐是个很宅的人,一般出门了一定是有事,否则平素她连主院那边都不常去的。
福桔儿嘟了嘟小圆脸说:“我们也就是到主院那边走走,可不敢比咱大少爷,最近天天往外头跑。”
小福庭笑着说:“这叫男主外,女主内嘛。”
自从上次张磊在张玥面前述说了自己的新志向,两人交心程度算得更深一层,只是张玥每次见面总是没遮没掩地调笑他,这种感觉让张磊没来由地总是心慌,他其实也不是讨厌,只是在他心里始终觉得女孩儿家应该端庄稳重才是正道,他们名为姐弟实际上却没有血缘关系,可不应该这样不避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