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上次那般,那顶小轿从北园出发穿过三岔集直接进了城,又往城北走了一段,最终拐入一僻静窄巷,继而抬进一套三进院落里。
这次行程看起来要比上次急,引路的人走得都比上次快,轿子也并未在院门轿厅换乘软轿,而是由轿夫直接将小轿抬进二进院门,再由丫鬟引着张玥进入园内,绕过影壁,往池边走去。
此时池边的木台上已坐满了人。张玥进来的时候,盐行五人中的邢赵李陈四个员外、运司衙门里的高副使以及刚被撤了职的李正年皆已就坐,就剩正中的太师椅以及太师椅右侧的下首位仍就空着。
张玥坐定后瞥了李正年一眼,见他脸上或怒或郁,阴晦不定。待走近些,就听陈家员外正对着高副使道:“孟大人这一出,可是要把我们往绝路上逼!”
李家员外也跟着诉苦道:“可不是,高大人,您也知道,我们手头上握着的都是些折色票,若让开中票优先支兑,我们手里头这些票子可会压死人,时间长了,就只有跌价的份,别说多候个十年,就是多候个三年,这折色票就连那宝钞都不值了……”
明朝中期以后,盐引的滥发一年比一年严重,弘治以来推行折色法,刚刚推行当年户部收入大增,但很快又陷入了同样的怪圈:折色票滥发以后,各大盐池的盐不够当年发的盐引,轮不到的那些人就只能等着第二年再来候支,但第二年发行的折色票又比第一年多,于是被迫延到第三年候支的盐引又比上一年多了,如此滚雪球一般积累到现在,如果没有去运司衙门没人运作而插队的话,那么每一期的新盐引要想排队支到盐,那都要候支十五年以上了——这还是正常情况,如果再被人插队,那么一张盐引要候支二十年、三十年都有可能。
做买卖的谁都清楚,今年能拿到的钱跟十年二十年后能拿到的钱那是两回事,正因为这个,哪怕同样石数的盐引,在票市上按其发出日期的不同而价值大异。孟学礼的这次改革,对手里握着开中票的人家自然大大有利,但对手里握着折色票者,那不啻是一场噩梦——如果真的按照孟学礼所定的规例,将原本每年占据七八成以上的折色票压到三四成以下,那候支的时间将几何倍数地延长,票市之上追涨不追跌,一旦折色票不被看好,回头票市一开,恐怕其价格就要暴跌了。
陈员外见高副使蹙着眉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忙进言道:“高大人,您看能不能暗暗调度调度……将我们五家的票引子,不论是折色、开中都给往前加塞些,挽回一点算一点。”
高副使哭丧着脸,说道:“这个如今哪里还办得到!你们不知,自打孟运使带着师爷亲自核查账本以后,运司衙门各课都被人盯得死死的,别说加塞一张票引,就是加塞一只苍蝇都难。若是被查出来……”说这话时,眼睛有意无意地往李正年身上瞥,大伙儿便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那是说若被发现,那李正年现在的状况就是他的下场了。
他哀叹了一声,说:“这里都是自己人,我也不瞒诸位,其实我手里头……也有一堆的折色票啊。”
他这话说出来倒是没人怀疑,盐引比金银铜钱方便多了,原本就是准通货,而在孟学礼宣布改革之前,也没人会认为开中票与折色票会有什么区别。
邢大舅爷见高副使如此仓皇懦弱,心中很是不屑。这高副使一点胆魄都没有,难怪在官场混迹多年,都只能是个从五品!
其余员外见高副使这般也觉得没趣,张玥见大家沉默,也不主动开口,端着茶盏放在唇边,佯装抿了一口,却却也不喝。过了半晌,性子急的李员外终于耐不住,悄声问了高副使一句:“高大人,这次张三爷叫我们来这,是为了何事?”
李员外问的是高副使,答的却是李正年,只见他阴沉着脸,冷哼道:“为了何事?这问题问得好!”
这话说得极大声,加上李正年身上多年积压的官威,弄得众人心头一惊,皆屏气凝神地看向他,只听他咬牙顿字道:“在座的各位可曾想过,为何接风宴后,我们想捂住消息,却被那孟学礼派人到三岔集贴公示,还敲锣打鼓唱通街;公示出来后,我们想偷天换日,挤占开中票份额,却在衙里被逮个正着。那孟老儿孤身入晋,却能在旬月之间摸准了我们的消息,甚至还拿到了我们没法抵赖的铁证——你们说说,这个成天坐在运司衙门里办公的孟大人,若非长着一对千里眼,生着一双顺风耳,又是如何发现的?”
大家面面相觑,又惊又疑。张玥更是心头一凛:“李正年这话……今天是打算清算‘内奸’么?”
李正年又继续道:“我们那次商议,也像今日这般,在这园子里敲定的,张三爷这园子连风都透不进,若不是我们其中某位把消息放了出去,又怎么会如此?”
众人都是一惊,赵员外脱口道:“李大人,您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哼哼!”李正年道:“你们觉得呢?”
邢大舅爷阴阳怪气地道:“李大人莫非是说,我们中间有内鬼?”
李正年重哼出声道:“有无内鬼,你想想便知!”
赵员外沉吟着,说道:“李大人,这话……可就可大可小了,晋南盐业乃是我们五家保命根本,在座五家,甚至就是两位大人,谁手里不是握着一大批折色票?想来不至于干出这等损人不利己的勾当……”
话未成句,就被李正年打断道:“这事!难说!”他说着,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掠过:“兴许是那姓孟的暗地里给了谁什么好处,也未可知。”
邢大舅爷第一个喝道:“李大人说有内鬼,我倒觉得有七八分准备!不过这内鬼算谁头上,也算不到我们邢家!”
赵员外眉头皱着:“邢老哥,你这话可有些……自己给自己撇清了。”
邢大舅爷冷笑了两声:“今天票市还没开,折色票还没贬值,但我们邢家已经损失惨重了!诸位说是也不是!我们邢家在运司衙门里的根基被那姓孟的连根拔起,这个损失,便是补偿十倍的折色票,也换不来。”
“不错。”李正年道:“老夫也觉得这个内鬼,非是邢家。”他说这话时,眼睛缓缓地从赵李陈三人脸上一一扫过,最终停在张玥脸上,意味不明道:“你说呢,张家大小姐?”
四大盐商连同高贯,齐齐看向张玥,眼睛里皆是审视,审视之中,邢大舅爷的眼睛里甚至有掩盖不住的浓烈杀意。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何况这次是将邢家在运司衙门的根基连根拔起,这个大仇,已经足够邢家将内鬼碎尸万段。就算邢家的势力不如张家,但若张玥真是内鬼,那此举已经犯了众怒,不但邢赵李陈不会放过她,便是蒲州张氏也饶不了她,到时候便是张四时也未必保得她住!
张玥连眉角都没动一下,淡淡一笑,说:“你们看着我做什么?你们四家手中的折色票加起来,不见得比我张家一家多多少吧?要说损失,谁有我家的损失多?”
赵李陈一听这话,忽而又觉有理。
李正年道:“然则你们张家为何会在接风宴上送出那样一份礼单?这份开中礼单难道不就是你们张家向那孟学礼投诚致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