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磊人还未到张家,他昨晚在城内借宿的事就已有人报给张玥,张玥听了只道:“人没事就好。”
而一旁的小福桔却有些气不过道:“小姐,三房这么做实在太过分了!”
张玥从镜中看了小福桔一眼,淡淡笑道:“终究是小吏出身的人,能指望他们干出什么大事?这些蝇营狗苟的下作事情,不外给人添点恶心罢了。”
小福桔很是不满地哼了一声,说:“就是苦了大少爷!”一边从小瓷瓶中挖出一勺玫瑰养颜膏给张玥。
张玥用手指点了点,又点在脸上,轻轻抹开了,拿着镜子照了照,直到满意了放下,然后才笑道:“你是越来越关心你家大少爷了呀。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乌象院那边出来的呢。”
她说着将养颜膏也点了一些在小福桔脸上:“来,给你也润润。”
小福桔佯作捧心状:“这得怪咱家这位大少爷生得极好,他一受苦呀,我这……也就跟着疼。”
就在主仆二人玩闹的时候,就见素心轻轻上了三楼,说道:“姑娘,刚刚素萍那边来了消息,说昨晚盐运使老爷回了运司衙门后就拉着同知大人等一众官吏一起开会,竟当场宣布,说要全面恢复开中法、废除折色法。”
全面恢复开中法、废除折色法?
张玥有些讶然,她虽已料到孟学礼必然有所动作,却没想孟学礼的动作来的如此雷霆风火。
素心说:“我们安在运司衙门的人也算得力,将运使老爷的几句重要的话给背了下来,素萍又抄了送过来了。”
神珠楼出去的人,不但人人都有一手绝活,而且个个都会写字的。
素心拿出一张纸来,见张玥没有接过去的意思,就念了起来,她语气温和,实在没有半分孟学礼的气势,但张玥还是从字里行间听出了那位运使老爷在大堂之上如何的咄咄逼人:“如今开中不时,米价腾贵,召籴常难;势豪大家,专擅利权,报中常误;私盐四出,官盐不行,市易皆乱……”
张玥一边听着,一边暗暗点头,心想这位运使老爷来晋南之前是做过功课的,这几句话言简意赅,一下子就点出了大明朝盐业的三大困境,如果张居正决意要推行改革,这也将是这场改革的三大重点。
所谓“米价腾贵”说的是边疆,自开中法破坏以来,运往边疆的米粮就少了,因此粮食价格节节攀升,“召籴”是指边关要求内地运输粮食前往边关,明朝自开国以来一直仰赖开中法,国家以盐为诱引导商人运粮实边,百年以降已经形成惯性依赖,如今再要由国家重建输粮渠道,一来成本太高,二来效率太低,且大明的财政也不允许。所以“召籴”一难,大明帝国的边防粮储就要出现大问题,无论皇室还是内阁,这都是绝对不允许的。
所谓“专擅利权,报中常误”,说的是转运使的官吏在盐引支取上上下其手,破坏了商人运粮前往边关的积极性。
至于“私盐四出、官盐不行”——听到这个张玥眉头更不由得跳了起来!孟学礼竟然连这个都知道,怕是他在晋南还另有倚靠,多半还是盐业五大家族里有内鬼泄露了情报,否则孟学礼怎么能刺探到如此机密之事!
她一时有些失神,漏了几句,才听素心念道:“……如今三事积弊皆重:不破私盐,市易不整;不理报中,召籴仍难;不复开中,边关无粮——边关无粮则国家不稳,国家不稳则天下丧乱在即!而诸法之革必以开中为本,开中之法不得不复,盐业变革不得不行!”
运司眼线传出来的话到此为止,言语不多,却是字字铿锵!张玥听完,没有问有无人反对,直接就问:“谁赞成了?谁反对了?”
素心道:“听说同知大人当场就反对了,说自弘治朝以来就许行折色法,朝廷定制怎可说改就改,再说人家折色票引也是真金白银向朝廷买来的,如果朝廷废除折色法,不认折色票,那往后朝廷的信誉何在?其他人见同知大人这样说,也都跟着附和。不但副使、判官都站在同知大人那一边,经历司经历、知事,各盐课司、盐仓、批验所大使、副使等,也都异口同声地反对,连那些经制吏也趴在地上大哭叫苦,说折色法推行都已经几十年了,从朝廷到盐商,大家都已经习惯了,现在忽然要改回来,只怕盐市会大乱的。总之是运使老爷一人说要恢复开中法,但整个运使衙门的人,从上到下全都反对。”
这个结果,倒也在张玥的意料之中,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这位孟大人初心虽好,但他初来乍到,威信未立,就想从根子上改革整个西北盐运,却是有些仓促了。嗯,接着呢?”
素心道:“接着运使老爷仍然固执己见,不肯退让,双方僵持在了那里,从掌灯一直僵持到了半夜,运使老爷杵在大堂上,整个衙门上下人等谁也不敢走,谁也不敢离,倒像大伙儿不答应变革就不打算散会似的。一直到三更时分,大伙儿都快熬不住了,这时一个老判官出来打和场,希望运使老爷能宽限些时日,等大伙儿理理思路,想想办法,再作推行。”
张玥听到这里嗤笑道:“这是‘拖’字诀,信他就有鬼了!”
“是啊。”素心说:“那位孟大人也是不肯答应的,不过他语气已经软了好多。众人听他语气似乎有些软化,就都又来劝、又来求,于是孟大人说:如果大家觉得现在就全面复行开中法有些困难,那这事可以先缓缓,但咱们不能什么都不做,折色法可以暂时留一留,但同时开中法也要鼓励恢复。”
张玥听到这里,忍不住咦了一声。
果然就听素心道:“孟大人道:复开中、废折色势在必行,但大伙儿既然觉得骤然变革有难度,那就一步步来,先调整一下开中票与折色票的支盐顺序:让持开中票者先支盐,以鼓励盐商运粮前往边关;持折色票则后支盐,但也让他们不致血本无归,也算维护了朝廷的信誉。”
张玥听到这里,忍不住鼓掌赞道:“原来如此!这位孟大人不是鲁莽,他这是进二退一之策!”
“小姐真是聪明,”素心说道:“孟大人这一退让,运司衙门里反对的声音就少了一些。不过那同知大人还是坚持反对。”
张玥道:“那孟大人可就要发作了。”
“不错。”素心说道:“见那李同知继续反对,听说那孟大人的脸色就都变了,勃然大怒地指着李同知骂道:‘我此次西来是奉了皇命前来,恢复开中法更是内阁决定的事,我刚才说要全面恢复开中法,乃是宣布皇命,结果你们都说难以推行。本着天子也需要体察下情,本官便想为免大家难做,这才顶着内阁的决议,决定分步进行,结果你们还继续反对!我们看你们这已经不是推诿推托,我看你们是铁了心打算要跟朝廷对着干,跟内阁对着干了!!’”
这么重的话说出来,张玥已经能想见当时整个运司衙门的大堂上,众官如何瑟瑟发抖了。孟学礼虽然只是一个人,但他如果背后站着天子、站着内阁,而运司衙门的官吏如果继续强抗皇命,那孟学礼就有理由将抗命之人弹劾革职。
素心道:“运使老爷这一番威仪发作下来,大堂上下几乎没人敢再顶撞,只有李同知还在说此事还需再议,不过声音也小了很多了。这时孟大人又说:‘那老夫再退一步吧。折色票也不是全都不许换了,但从今年开始,盐引支盐,那些运粮去边关换来的开中票,要占到六成以上,以银子买的盐引,要占到三成以下,还有权贵特许下来的盐引,只能占到一成以下。’他说完这句话,李同知似乎还要反对,孟大人不给他开口的机会,马上喝道:‘这是老夫的底线,谁再反对,老夫立刻就弹劾谁!同知反对劾同知,副使反对劾副使,要是你们全都反对,那就整个衙门一起,全都回家种田去吧!’”
运司衙门传回来的消息到此为止,想必那一场轰轰烈烈的夤夜会议应该就这样结束了。
神珠楼的三楼,也整个儿都静了下来,许久许久,张玥才说:“这位不只是个清官,也是一位能吏了。这一场仗,看来倒是有得打!”
一语方落,就听二楼传来厨娘王妈的声音:“小姐,萱怡堂那边来了人。说有要紧事情。”
素心道:“我去看看。”
她下去了半晌,回来后脸色凝重:“姑娘,张三爷那边有请。”
“张三爷?”
“嗯,力盘公张四教,张三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