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冽的冬季似乎彻底过去了,仲春的绿意正在山道上肆意生长。一支四五十人的车马队,在晋南城外的驿道上,踏踏辚辚地行进着。
为首的是一个身穿短打劲装的壮汉,他后背背着“广通镖行”的旗帜,走在最前扬旗开路。而他身后,则缀着三十五骑,前后左右,不断根据路况山势变化队形,以最佳的姿态护着中间几两马车。
马车有大有小,次大的那辆装饰清丽,而最大的那辆又是次大那辆的两倍,俨然是一座移动木屋。
那车装饰外隐内奢,车顶涂漆,车帘分两层,外层是一块黑布,黑布后面则是“流云百蝠”的丝绸,象征福气蔓延,两侧窗牖及推拉门板,对外是光秃秃的木板,对内则刻以“梅兰竹菊”象征四季四时,用料上乘,雕工更是出于名家之手,四季也隐指这辆车的主人,乃晋南首富张四时。
不过此时大车内坐着的却不是张四时本人,而是已经改名为张磊的邓磊;尾随其后的那辆清丽马车内,则坐着张玥福桔主仆二人,淳叔坐在车尾,他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布衣,戴着一顶瓜皮帽,将帽檐下压到遮住小半张脸,叫人瞧不清他的面目。
他的两个徒弟,大徒弟韩安骑马陪护在清丽马车旁边,小徒弟孙胜小胜则毛遂自荐去给张磊驾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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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半开的车窗,可以看见张磊坐在大车内,他手里拿着一卷宋版的《货殖列传》,心思却不在上,只是怔怔出神。
在这山西地面,仲春仍带着寒意,但这辆大车里头却是一片暖和——因底座安有冰炭层,能按照天气冷暖调节车内温度,坐靠小枕皆用丝绸包裹,底下彩席软塌,所触皆暖,空气中还熏着清冽松香,更有若干隐格藏着无数美酒、好茶、点心……他甚至都不用自己动手,那个叫小福庭的小厮静静地坐在角落,往往他刚想到什么,这个伶俐的小厮就给送到跟前了。
香车宝马,妥帖安稳,三十六骑,随行再侧。
张磊在京城的时候虽然触碰到了顶级权贵的外围,但这等奢侈享受却是这一生都未曾有过的。
可是这一些,到底都不是他想要的。
车是最顶级的车,路却还是那样的路。
咯噔一下车轮碰到了什么上荡起来,将张磊的心神拉了回来。
看着不断倒退的风景,张磊知道自己离曲沃越来越远,心下不禁有些怅然。他放下窗纱,把窗外的一切虫鸣聒噪统统拦在外面。
生活总要继续,他不该沉浸在无可挽回的过去。也许有一天,他能以另外一种身份回报邓家也不可知。
“小……小福庭?”他试着唤了一声,从小到大他没使唤过奴仆,邓家人口少,福伯虽然是下人,却已和家里人差不多了,邓家只当那是个亲戚,对待这个老家人都比较客气。
“嗳,嗳。”这个伶俐俊俏的小厮就向前凑了凑,嘴角带着甜甜的笑意,他爹被贬去后花园有几年,他在张家也就受了几年的委屈,这次忽然被指派来伺候张磊,出发前他还哭着着,结果被他爹拉到屋子里密嘱了几句,他再出来嘴角就挂着笑,这笑到现在还在脸上呢。
“少爷,有什么吩咐?”
张磊拍了拍身边道:“坐过来点,我说话不用提声。”
小福庭便乖巧地凑了过来,他是家生子,生母是个俏丫鬟,从小在张家又养得好,所以生得唇红齿白的,是个顶漂亮的人儿,跟张磊坐在一起,倒是一对顶般配的的主仆。
张磊寻思着张家家大业大,只看那位大小姐的气度与排场,就知道其家必定门深户广、人情复杂,自己以养子身份进门,虽然不想去张家争什么,可至少希望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便想摸一摸底细。
当下随口问道:“你刚来的时候,说你是张家的家生子?”
“正是,从我爷爷那辈就跟着太老爷了。”小福庭说:“然后我们一家三代,都在张家内院伺候着呢。”
张磊嗯了一声,这几天跟这个小厮说话,已知他年纪虽小却聪明伶俐,又是三代都在都在张家后宅过日子,想必张家后宅诸事他必定是门清的。只是这小子是刚刚被指派来伺候自己的,也不晓得他背后是什么根脚,便不知他会不会跟自己说实话了。
张磊沉吟着,道:“我初入张家,人生地不熟,却不知道这后宅里头有哪些长辈、哪些兄弟,小福庭,你给我讲讲吧。”
“咱们府里的情况啊……”小福庭想起他爹的嘱咐来,说道:“少爷啊,咱们家人口众多,您要我从哪里讲起?”
张磊淡淡一笑:“从最大的长辈说起。”
“最大的长辈,那自然是老太太。也是咱家老爷嫡亲的生母。”小福庭说:“咱们家老太太是个严肃人。满堂上下,没有一个不敬服的。连大少爷也不敢在老太太面前放肆。唯有咱家二少爷,在老太太那才有几分颜面。”
张磊嗯了一声,忽然觉得有点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