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中各种风波并没有惊扰到江南,远在江南盯着秦家的一队黑骑卫比起远上边疆和留在京城的黑骑卫来说要舒服很多,称得上一句说岁月静好。箜阁忙碌了好几日后,终于在一个晴天,秦家夫妇启程去往京城,主动踏入局势变幻莫测的京城权力场。
海面上,一艘外面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大型货船正在北上京城,货船的船头上坐着一位身着青衫的中年男子,似是这艘大船的管事,看起来平平无奇。无人知晓,这便是当年稳坐丞相位的秦家秦明远。
秦明远找箜阁中的好手易了脸,秦家一脉都是俊俏的长相,而出身嫡系的秦明远自然也是如此,尽管已到中年,但身姿挺拔,自有一派人风骨,为掩人耳目,自然要改头换面出行。
秦明远并不在意宫中那位娘娘安排人跟着的事情,箜阁脱胎换骨于薛家,与其中不少高手同黑骑卫同出一脉,黑骑卫要瞒过他们确实不容易,太后也没有遮掩的意思,黑骑卫存在的意义,既是监视亦是保护,秦明远自然不在意黑骑卫。他此次出行易容只是为了提防京中世族。京中有不少别有用心的世家至今都还在窥探秦丞相的行踪,希望能拉上秦丞相一同把太后赶下台,架空小皇帝,把权力集中到世家手中。
秦丞相对此表示,犯蠢可以,但不要带上他,他现在活得很安逸,不想要做这种根本就没有胜算的事情。
作为在官场中沉浮二十载,在玄清帝执政时期,在腥风血雨的七王之争中依旧屹立不倒的秦丞相,很擅长浑水摸鱼,置身事外。虽然当年明面上秦明远只效忠于玄清帝,但他确实背地里站了队,为着薛姨娘生前的计划还助三皇子齐峥上位太子,让秦寻雪被封太子妃。但秦丞相一直坚信,他当年帮助的只有自己的女儿秦寻雪,而并非拥有大周血统的三皇子齐峥。
……秦寻雪是不是这么想的,秦丞相并不知道。秦明远确实不是自愿离开京都前往江南的,当年秦寻雪上位弑君,不过十六,秦明远正值壮年,还能在京都权力场中再兴风作浪好些年,但因为秦夫人以死相逼,秦景盛劝了又劝,秦明远遗憾放弃京中一切,远赴江南,暗中执掌箜阁。
秦丞相站起来,站在船头看着一望无垠的海面,心中无比惆怅。倒不是因为返回京都的事情,秦丞相这些年留在江南掌管箜阁,虽然还留着对权势的眷恋,但早已没有当初那般为了权势放弃一切都勇气。他现在烦恼的是秦夫人。
秦夫人出身江南水乡,是当年同江南薛家齐名的大世族吴家主家家主的庶幼女,闻名江南的才女。众所周知,秦丞相是京都秦家嫡系名声远扬的才子,弱冠时便已是玄清帝钦点的状元,御赐牌匾,当年已在翰林院任职,同时在兵部挂职,前途无量。这桩婚事曾经是很多人眼中的金玉良缘。而秦吴二人成亲后,秦丞相一直未曾纳妾,膝下有嫡子秦景盛,秦景盛不过几岁便有神童之名。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婚事美满,是京中颇有美名的才子佳人。
直至那一年,喜怒无常的玄清帝在万寿节上,意味不明地将一些官妓分别赐给了当时的几位重臣,包括当年才刚刚抬上兵部侍郎之位的秦丞相。谁也不懂为什么秦丞相会在玄清帝的名单里,但没有人敢发问。玄清帝在民生上很是听劝,但权衡朝堂之事,玄清帝总是做出些石破天惊的事,很难改变自己的想法。
在一众怔愣的臣子中,秦侍郎面不改色,并未表露什么不解或是不满的神色,叩首谢恩,高呼万岁。前些年获罪的薛家女被赏赐给了秦丞相,秦丞相当日就抬了薛家女为姨娘。而薛姨娘的到来,打破了秦府的宁静。而这,便是秦府割裂的开始。
秦明远站在船头追忆往昔,海上的风带着几分海腥味,吹过脸颊倒是温柔了不少。但秦明远神色严肃冷漠,显得不近人情。
突然,一个侍从走上来,附在秦明远耳边低声道:“秦老爷,秦夫人今日也是滴食未进,今日的面色比昨日还要白些,吐了好几回但什么也没有吐出来,但夫人还是坚持要去诵读经,侍女不敢阻拦夫人,但忧心夫人的身子,故遣人来报。”
“……她倒是不怎么惜命。罢了,带我去看看夫人。”秦明远被打断了回忆,揉了揉眉心,看起来有些疲惫难受,“等我从夫人那回房间,便让箜阁将这几日宫中发生的事整理了送过来,我今日要看。”像秦寻雪不信任秦明远一样,秦明远也不信任自己的女儿,让箜阁往宫中埋了不少探子,秦寻雪似是不知,也似是不在意。
“诺。老爷这边请。”侍从无一不应,看起来颇为恭敬温顺。
秦夫人房间在大船的第二层楼,通风不错。虽是掩人耳目的货船,但秦丞相从不亏待自己和夫人,暗中改造了这艘船,使其变得更舒适安逸。秦夫人并未关门,舷窗半开,隔着很远的距离便能闻到醇厚的线香香气,不知点了多久,恍惚间秦明远仿佛到了寺庙。秦夫人念着佛经经,声音缥缈悠远,江南不少听过秦夫人诵读经的佛教徒都说,秦夫人的诵读声听久了能净化心灵,可见秦夫人心思之纯。
秦明远则是想,许久未进食物的秦夫人声音听起来更加缥缈不定了,纯纯是饿坏了,饿得人都快恍惚了。
秦明远站在门口耐心等着秦夫人诵读完这一段经,待到秦夫人停下,秦明远淡淡开口,声音关切:“今日还是恶心难受?”
秦夫人背着身子,没有回头看秦明远,只是低着头翻着佛经,似是不想回答秦明远的话。
秦明远并不意外,也不在意秦夫人的冷淡,只站着开口,语气波澜不惊:“不用膳也无妨,只是夫人,你说这些事情黑骑卫会不会完完整整地反馈给太后?”
秦夫人终于有了情绪波动,不等秦明远再说下去,秦夫人抢着开了口:“今日还是难受,比前些日子刚刚上船时还要难受,今日实在没胃口,用膳不得,不如多念几段经,也算不曾虚度光阴。 ”
秦夫人并不是因为什么理由不用膳,只是一个很朴素的原因——生于江南水乡的女子其实不适应海上航行,晕船得很严重,精神不济同时食不下咽,整日想吐。
秦明远扶额,声音无奈:“我先前便劝过夫人,纵然急着入京,也不必走水路,夫人自己的身子哪里受得住,如今这般吃不下东西,待到一同出发的黑骑卫入了京,又怎有精力觐见太后?若是未能觐见太后,夫人这个模样便会上达太后,太后又会有什么……”
秦夫人轻笑一声,打断了秦明远的话:“秦大人,你知道的,自秦府一别,太后便不再将我视做母亲,纵然我滴米未进,又与太后何干,她又会有什么反应吗?不,不会的,她不会有任何反应。”
秦太后虽将秦明远“驱出”京城官场,但秦丞相自请离京后,秦太后还是封了一个很大的官职以示安慰——东省巡抚,称秦明远为秦大人其实是合理的。江南地区自有总督,秦太后执政两年后寻了个由头往这个实权极大的官位上放上了自己的人,而秦明远真的就只是挂了一个东省巡抚的名号,虽是从二品的官员,但太后并未给分毫实权。东省是实打实的江南大省,其地位不可谓不重要,故另有一位京中的兵部侍郎掌管其权。其他地区的巡抚自然是有实权的,唯独秦明远这个东省巡抚没有丝毫实权。
至于为什么给了这么大一个官职……还得追溯到秦大将军。
秦明远察觉到秦夫人话中的尖锐,话头一顿,在官场上无往不利的秦大人罕见地感受到理屈。此事确实是秦明远的问题,若非他当年一意孤行,要毁掉秦太后的小院,秦夫人也不至于砍掉那棵树同秦太后决裂。……虽说秦明远现在也不后悔就是了,但这终究还是一笔烂账。
秦夫人的晕船并非是持续的,只是后遗症比较严重。秦明远备下的货船从外观上来看平平无奇,但内里却是别有洞天,货船的第二层楼在甲板之上,装饰得素雅,很是符合秦夫人的心意。选用了减少颠簸的木料,平稳得很,人若是坐在二楼的屋子内里,基本上感受不到海上航行的颠簸。
出发了好几日,因为秦夫人先前总是不愿意住在二楼,性子要强的秦夫人不觉得自己会食不下咽,看着秦明远住在一楼,心中憋着气,不愿意搞特殊,同秦明远一样住在一楼才会眩晕呕吐。昨日确实是遭不住了,秦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劝了许久,秦夫人才松了口,搬上了二楼。后遗症虽严重到令她呕吐两日,今日诵读经后秦夫人已经不怎么难受了,但……秦夫人见到秦明远就有点恶心难受。
秦明远与秦夫人相处的这几年倒是对秦夫人的情绪敏感了不少,在察觉到秦夫人的抵触后,秦明远便转了话题:“京城中的秦府我已经找人安置了,此次回京虽并非常住,但太后还是收拾了自己名下的一座府邸出来,是一座不小的宅子,坐落在东市,出门便是市井,很是热闹非凡。”
秦夫人脸色稍缓,脸上露出追忆的神情:“难得小雪还记得。”秦夫人还是不适应称呼从小养到大的孩子为高高在上的“太后”,总是不经意就唤了一句“小雪”。秦明远不会刻意去纠正,他纠正过,结果不欢而散。
秦夫人虽出身江南世家,少女时期却不似寻常贵女那般拘泥于世俗规矩,吴家家主是个开明的家主,在他眼中嫡庶之别并不重要,反而因为秦夫人是他老来得女分外宠爱,有求必应。吴家家主因秦夫人喜欢,在闹市给秦夫人买了一座府邸,经常带着秦夫人偷偷溜出家门去感受人间烟火,秦夫人在这种环境下长大,虽说长大后便成为了江南有名的贵女,一言一行皆是大家闺秀模范,但秦夫人还是颇为向往烟火气,曾和年幼的秦寻雪提过一嘴,也只是发发牢骚,未曾想她真的记住了还在现在为她实现了这个愿望。
秦明远见秦夫人脸色稍缓,悄悄松了一口气,示意侍女端上清淡的小米粥。还没有开口,秦夫人自顾自开口:“此次归京,除了我们,还有阿芷和阿盛吧。阿盛住在将军府,那阿芷住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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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明远罕见没能控制住表情,有些许错愕地怔愣了一会,直到秦夫人有些厌烦地推开一口未动的小米粥才开口:“夫人是从哪得到的消息?我并未听到消息,当年阿芷算是被太后逐出京城的,这才不过五年……”
“秦大人,”秦夫人这几日确实未曾休息好,随着年岁增长而变好不少的脾气也因此变得不再温和,秦夫人的语气有点刺,看起来并不高兴,“我和你一同执掌箜阁,虽不管情报,但总归是能知道些情报的,如此隐瞒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秦夫人不是寻常大家闺秀,吴家出身商贾,虽已越过那道坎成为世家大族,但族中无论男女皆习算术,秦夫人自然也会,她执掌箜阁内务多年,井井有条。
秦明远知道瞒不过去,但还是选择装聋作哑:“箜阁并曾派人盯着阿芷和阿盛,我未曾得到消息实属正常。”
秦夫人:“……好,很好。”虽然万分气恼,但秦夫人知道,若是秦明远瞒着她,便代表此事很有可能代表着太后的意思。而秦夫人还真就对秦寻雪没脾气。
秦明远看秦夫人脸色,察觉到秦夫人只是生了闷气但似乎并不打算迁怒于他,秦明远悄悄松了一口气,他实在是不想同秦夫人再发生什么冲突,两人的关系可容不得再出现什么裂痕。
秦明远岔开话题:“可是今日的小米粥不合胃口?夫人几日未进滴食,小米粥最是合适,纵然不喜欢,还是用些缓缓。”
秦夫人闷闷地应了一声,最后还是拿起了勺稍微搅和着小米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