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挂上号了的灵璧其实是有些惋惜的。
确实是因为没能进屋给太夫人磕头。
不过倒不是为了旁的,而是她私心里真的很想见一见这位住在没有墙没有门的一枝山房里的太夫人。
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会不会如她想象中的那般……好吧,其实还真想象不出来。
就像她起初还以为太夫人这里会有很多服侍的人一般……低头啜了一口茶,忽听百合问她:“妹妹是不是吃不惯这清茶?你等我一会儿,我这就给你点一盏花果茶。”
说着就要起身,灵璧愣了一记才回过神来,赶忙起身拦住她:“不是的,姐姐,我吃得惯的,就是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的茶。”
百合听了就笑了起来:“没想到妹妹还是懂茶之人。”也就不再坚持了。
灵璧汗颜,她哪里懂茶,不过略想了想,还是认真地告诉百合:“姐姐过誉了,我并不懂茶的,之前也只吃过自家炒的野茶,只是野茶的香气都很沉,味道也很内敛,其实并不适合我喝,不像这盅茶,香气清高,滋味鲜活,回甘也很快,所以我才觉着它特别的好吃。”
百合眼前一亮。
这小姑娘,原来以为她夸茶好吃不过托词而已,所以她顺势夸她懂茶,乖乖骗乖乖,不过是不想叫她把话儿砸在地上罢了,到底来者是客不是,接住就是了,何曾想她是真的懂茶。
她特地给小姑娘沏的这盅茶是产自方山采于谷雨前的雀舌,比明前茶多了半个月的雨水春阳的滋润,雨露光阴便在茶叶上多了一重,确实像小姑娘说的那样,滋味鲜活,并不似明前茶那般清淡。
可以说是极讨人喜欢的一味茶了,小姑娘会觉着好吃,就是好吃在这里。
不过能觉着好吃并不难,但能说出名目来,说出哪里好吃,这就绝对不易哉了,而且说起回甘,小姑娘只用了一个“快”字儿,这就更有意思了。
那到底是回甘快呢,还是散得也快呢?
她也品过野茶,叶片肥厚,不像茶园茶那样小巧嫩绿,所以很难揉捻成条索,而且茶性滑柔而质重,香气深沉而特异,不如茶园茶扬香,喉韵内敛,不如茶园茶霸道。
小姑娘既是尝过野茶,两相对比,自然能够品出其实不光是这盅雀舌,可以说是所有茶园茶相较于野茶的不足之处来,回甘快但留存辰光短,水薄甜而不稳定。
所以她一直在想,要是有一味茶的香气口感能够兼顾野茶同茶园茶的好处就好了。
至于小姑娘说觉着野茶不适合她,不过个人口味,见仁见智罢了。
“妹妹过谦了,你能尝出这般滋味来,已经比那些自诩懂茶之人好上太多了。”百合这回的称赞是发自内心的。
就像太夫人说过的那样,品茶训练的不是舌头,而是脑袋,没有一颗能够冷静看待世间万物的脑袋,是绝不可能体会出淡茶的美妙清气的。
《茶录》说茶“其旨归于色香味,其道归于精燥洁”,就是这么个意思。
许是因着认可灵璧亦有一颗冷静的脑袋的缘故,再同她说起话来也就随意多了。
告诉她:“其实我不喜欢以花果入茶,更不喜欢以盐姜、蔬品入茶……奶茶已经不能算茶了,用太夫人的话儿说,跟果子露、浆、酪似的,只能算是饮品……”
灵璧眨了眨眼睛,她没试过以花果,还有甚的盐姜、蔬品入茶,所以不好评价,只能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听她往下说。
听起来百合是真的很不喜欢那甚的花果茶之类的:“茶是世间极为清雅之物,并不是香艳浓郁的物什,真正的茶玩味的就是清和闲,偏偏要以花果盐姜蔬品入茶,花夺茶香,姜夺茶味,叫茶香混果香,叫茶味混盐味,让茶叶吸收蔬果的异味,这不是瞎弄么……”
原来是这个意思,灵璧这才跟着点头:“这样一来,确实就失去了真味。”
百合盈盈笑了起来,举起酒盅朝灵璧示意。
真,这个字说的好,可偏偏很多人浑浑噩噩,根本不知道求真,连茶盅里到底装的是不是茶都没有搞清楚,就敢下口。
两人都没再作声,就这么慢慢地吃茶。
灵璧也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儿,心里头的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念想,慢慢的就被放下了。
南星过来时还有些惊讶,小丫头有两分本事啊,竟能叫百合陪着吃茶?
不过当然不会这么大喇喇地问出来,把古怪压下来,又塞了个匣子给灵璧:“这是太夫人赏给你同你们院里小姐妹们的压岁钱。”
灵璧接了过来,沉甸甸地坠手,正想着要不要去磕头,南星打开匣子,里头竟是好些个荷包,随手取出一个来抽开系子,掏出两个叫灵璧大吃一惊的物什来给她看:“这是银锞子,一个重一两,这个式样叫‘八宝联春’,外头轻易看不到的,你们且收着玩吧!”说着又给装了起来。
灵璧倒吸口凉气,这就是每人二两银子!
不知道该说些甚的,就跟南星道:“南星姐姐,我给太夫人叩个头吧!”
南星拍了拍灵璧的肩膀:“去吧!”
看着灵璧走到方才磕头的廊下,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手背贴着额头,手心触地,磕了个头,然后站起身后,紧跟着又跪了下去,这样一连磕了三个头,就跟百合叹道:“小丫头这是在替她那些个小姐妹给太夫人叩头呢!”
百合皱着眉头,不过并不是冲着灵璧去的,而是朝西边扬了扬下巴:“怎么,那边如今连压岁钱都要克扣了?”
南星就抿了嘴笑道:“何止克扣压岁钱,还拿了两盒粗点心过去要封林妈妈的口呢!”
百合一愣,南星也不避讳磕完头回来的灵璧,告诉她听:“昨儿我刚送了年礼过去,那边就急吼吼地上门威胁上了……”
灵璧一听就知道是怎的回事,低眉垂首,只当没听见,只南星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灵璧还是没敢抬头,只听到一管有些老迈疲倦的女声絮絮地道:“南星姑娘,求你替我回太夫人一声,老太爷是真的不好,偏又不肯叫我们请大夫,这可怎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