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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丢出观道观 (1 / 6)

回去的路上,陈平安跟种秋讨教了许多这方天地的武学拳理,受益匪浅。

两人在半路分道扬镳,陈平安挑了一家街边酒肆,要了一壶酒和两碟佐酒小菜,酒是酒肆最贵的那种。

老道人凭空出现,就坐在陈平安对面,热闹的酒肆无一人察觉到不对劲。他身前出现一只酒碗,酒水自己从酒壶倒入碗中,伸手时,手中就多出一双筷子,夹了一块葱炒鸡蛋吃得津津有味,笑道:“是不是才知道你以前太多理所当然了,总觉得自己是个寻常人,只要别人愿意努力,大多数都可以走到你今天这一步?是不是才发现,这很可笑?”

陈平安问道:“老前辈这么空闲?”

老道人也如陈平安这般答非所问:“那你也太瞧不起教你道理、传你拳法的人了。你要是一直依循先前的心境走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成为那人一样的处境,茫然四顾,孑然一身,到时候还不愿意求人,唯恐牵连别人,哈哈,大概一个‘死得其所’还是能够捞到手的。”

陈平安点头道:“如果我不够好,现在就不是坐在这里跟老前辈优哉游哉喝酒了,而是死在这里,死得不明不白,等到下一辈子,哪怕侥幸开窍,但是等我离开藕福地,不管外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恨不得跟老前辈拼命。”

老道人喝着酒,吃着下酒菜,随口道:“那当然,既然进了藕福地,如果本事不济,死在陆舫或是丁婴手上,除非是陈清都和老秀才联手,我才会捏着鼻子放你出来,不然你就乖乖待在这里转世吧。所以,你应该敬自己一杯酒,敬自己活了下来。”

在陈平安内心深处,这个老道人比那个卖葫芦的汉子好不到哪里去。不是说老道人故意针对他陈平安,事实上陈平安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这个资格;也不是老道人的有些道理不对,陈平安只是纯粹不喜欢那种感觉,甚至他们都不是山上人看着蝼蚁的眼神,更像是一个人在看待自己养的鸡崽儿,是养肥了宰掉吃还是继续养着,只看他们的心情。不过也有可能是陈平安站得还不够高,根本看不见他们眼中的人间风景。

陈平安喝了一碗酒。且不谈江湖好不好,藕福地的酒水是真不咋的。

陈平安慢慢喝着酒,竟是完全无视了老道人,很用心想着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的。从泥瓶巷,一直想到了曹晴朗门外的那条巷子。

原来人世间,每个人脚下都有无数条岔路。要善待自己,才能善待人间。

可是这很难啊。心中不平事,可以酒浇之,可世间那么多不平事,又当如何?我陈平安以后,拳越来越高,剑越来越快,那么本事越大,见到了别人的不平事,难道就要事事都去管一管?可要是不管,心里的坎如何过?不也是一桩不平事吗?会不会辜负了齐先生,辜负了上的道理,辜负了自己是李宝瓶的小师叔?但是我也要报仇,要完成与剑灵姐姐的约定;要练拳,成为七境武夫;要练剑,修了长生桥去当大剑仙;要读,要做齐先生那样的人;我还要娶那么好的姑娘做媳妇……

怎么办呢?万千道理不去想,醉倒再说!

陈平安扑通一声,脑袋重重摔在酒桌上。睡梦中,好像有人问他见过最大的江河后觉得如何,他醉醺醺笑哈哈回答说水那么大,鱼儿一定大,以前小宝瓶总抱怨自己的鱼汤太淡,下次一定钓一条大鱼,加足够的盐!

老道人嘴角扯了扯,不再以道法从壶中汲取酒水,而是亲手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又问道:“那么多高山,风光如何?”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桌上,依旧醉话连篇,喃喃而语:“我不知道啊,不过上有句话,我见青山多妩媚……可是我走过很多山路,雨雪天气难走,太难走了……”

老道人放下酒杯,望着陈平安,没好气道:“齐静春怎么教出这么个酒鬼?”

陈平安醒来的时候已是月上梢头,兴许是自己悬刀佩剑,酒肆掌柜没敢赶人,捏着鼻子由着这么个游侠儿占着茅坑不拉屎,陈平安便多给了他些银子。天降一笔横财,老掌柜挺乐呵。陈平安慢慢踱步回到状元巷,青楼生意冷冷清清,百无聊赖的娇艳女子们慵慵懒懒地趴在栏杆上,陈平安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些女子的脂粉梳妆淡了许多,却比以往的浓妆艳抹似乎更好看一些。一路上,多有女子在楼上搭讪和调侃,还有一个直接丢了绣帕给陈平安,嚷嚷:“俊小哥儿,上来坐坐,姐姐请你喝茶,坐姐姐腿上。”她所在青楼和附近勾栏的女子顿时开始起哄,荤话不断。

陈平安轻松躲过了那块绣帕,只是回头看了眼,又回去捡起来,卷成团轻轻抛还给那名女子。街上青楼女子们先是沉默,然后哄然大笑起来。

陈平安心如止水,走回了那条巷子。街巷拐角处站着寻常市井装束的一男一女,年纪不大,不到三十岁,但是呼吸绵长,气息沉稳,在藕福地应该属于天赋好、底子也打得不错的年轻高手,当然比起笑脸儿钱塘、簪郎周仕这些天才,差距还是很大。

两人自报名号,是国师种秋直接统辖的京师谍子。男子交给陈平安两个包裹,装了他们从邻近一座坊市肆搜集回来的失窃籍,还有就是从工部衙门拣选出来的有关桥梁建造的。女子则递给陈平安一封秘密档案,关于蒋姓生和琵琶妃子。

陈平安发现这两人交给自己东西的时候,无论是心境还是双手都很不稳。他对他们笑了笑,道谢之后就走向曹晴朗那栋宅子。

当街击杀粉金刚马宣和琵琶女,之后差点击杀鸟瞰峰陆舫,打败国师种秋,最后打死魔教太上教主丁婴。对于这些南苑国游走在朝廷和江湖边缘的谍子而言,就像当时老将军吕霄在城头上亲眼见到俞真意和女冠黄庭巅峰一战后,会情不自禁地感慨一句“真神仙也”,陈平安如今在这里,比起丁婴声势最盛时犹胜一分。

等到陈平安缓缓走到院门,推门而入,年轻女子这才吐出一口气,原来她始终憋着口气不敢喘,细细微微轻声道:“原来真的这么年轻啊。”

男子有些无奈,没说话。

女子笑道:“长得真好看。”说完之后,自己都觉得有些赧颜。

就在此时,陈平安突然退出院子,身体后仰,对女子伸出拇指,微笑道:“好眼光。”

女子呆若木鸡,便是那个不苟言笑的男子都有些措手不及。

等到关门声轻轻响起,女子猛然捂住脸庞,狠狠跺脚。

男子叹了口气。其实她平时不这样犯痴,担任谍子七年以来,擅长潜伏,向来缜密沉稳,为南苑朝廷立下很多功劳,就连种国师都对她青眼有加,这次两人负责盯梢北晋龙武大将军唐铁意,足可见种秋的信任。

院子里,曹晴朗和尚且不知姓名的小女孩坐在小板凳上,两个同龄人没聊天,小女孩正在嗑瓜子,应该是跟曹晴朗讨要的,瓜子壳随手丢了一地。见到陈平安后,她有些慌张,陈平安瞥了眼地面,她立即将手中瓜子放入兜里,然后收拾起来。

陈平安跟曹晴朗打过招呼后就去了屋子,点油灯,打开两个包裹。被小女孩贱卖的籍都完好无损,陈平安将它们重新叠放在桌上,工部衙门那些籍则放在另外一边。两座小山,一左一右,如门神拱卫。陈平安打开那封秘档,上边详细记录了蒋姓生和琵琶妃子的各自过往。快速看完后,陈平安将秘档重新放回信封,夹在一本内,开始复盘这场莫名其妙的棋局。

这次进入藕福地,虽然险象环生,但是收获颇丰。

与武学大宗师种秋一战,不但成功破开四境瓶颈,第二场交手,种秋当时还自降身份主动喂拳,帮助自己稳固五境境界。虽然说种秋也有自己的考量,猜测到丁婴和俞真意极有可能联手布局,不愿让他们得逞,但是不管如何,种秋无论是宗师气度、武夫实力还是心性,都让陈平安心生佩服。

之后与丁婴一战,酣畅淋漓,而且一波三折,陈平安第一次真正握剑迎敌,果然纯粹武夫还是要在生死一线砥砺体魄,即便陈平安不清楚浩然天下其他武人的五境,但是自认自己的五境底子打得相当不错。这是立身之本,陈平安再财迷都万金不换。

退一万步说,哪怕这趟藕福地之行依旧搭建不起长生桥,那也不亏。比起之前希望去古战场遗址或是武圣人庙碰运气跻身五境,结果已经好了太多太多。

不过形势一片大好之下同样暗藏凶险,问题就在于被丁婴的阴神金身从牯牛山之巅打到牯牛山之外的大坑中,尤其是最后的“雷池”底下,藕福地被牵扯到牯牛山一带的磅礴灵气和破碎武运,海水倒灌,一股脑涌入陈平安体内,渗入魂魄,陈平安依稀察觉到自己的心湖上像是泛起了一阵雾霭,萦绕不散,雷电交织,如蛟龙蛇蟒腾云驾雾,并且有一道道剑光在雾霭中一闪而逝,仿佛是在剑斩蛟龙。

所幸这些与纯粹武夫一口真气相冲突的灵气在偏远藩镇割据,暂时没有揭竿而起。毕竟在浩然天下,练气士和纯粹武夫从一开始就是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武夫要散尽体内灵气提炼出宛若火龙巡狩四野的纯粹真气,而练气士的第一步则是天地灵气,多多益善,之后无非是去芜存菁,开疆辟土,将一座座气府窍穴打造成府邸城池,成为自身的小洞天,如大江大河旁边的巨湖,无论是洪涝泛滥还是枯水期,练气士都能够始终勾连自身和天地,灵气源源不断,最终辟出丹室,结成金丹客,之后温养出阴神和阳神,最终成就一方地仙境界。

目前陈平安体内的格局就是纯粹真气与天地灵气两军对垒,各自结阵,堪堪维持住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

陈平安收起思绪,拿起桌旁的养剑葫,喝了口酒。

真是毁长生桥容易建长生桥难,一想到自己差点死在这儿,陈平安就难免后怕。即使藕福地的一甲子不等于浩然天下的六十年光阴,可肯定会错过跟宁姑娘的十年之约。十年之后,李宝瓶、李槐他们都该多大了,在这期间会不会被人欺负?还有去了简湖的顾璨呢?刘羡阳会不会衣锦还乡,回到小镇却找不到自己?龙泉郡的落魄山竹楼和泥瓶巷祖宅,还有骑龙巷的铺子怎么办?

陈平安站起身,很快院门口就传来敲门声。枯瘦小女孩邀功一般跑到陈平安偏屋,正要提醒陈平安有客来访,屋门已经打开。陈平安看到那名南苑国女谍子站在院门外,捧有一个长条盒子。他走过去,她轻声解释道:“这是琵琶妃子的遗物,国师刚刚命人拿来,让我交予陈仙师。”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她已经微红着脸落荒而逃。曹晴朗看着这一幕,只是好奇。枯瘦小女孩则眼珠子滴溜溜转起来,若有所思。

陈平安将那把琵琶放回屋子,曹晴朗回自己屋子挑灯夜读,小女孩继续坐在板凳上嗑瓜子,这次学乖了,瓜子壳没敢天女散似的胡乱丢地上,全在脚边堆着。

陈平安走向板凳,发现曹晴朗将蒲扇留在了凳子上,轻轻拿起,落座后,对小女孩说道:“你可以回家了。”

枯瘦小女孩嗑着瓜子,眨了眨眼睛,摇头道:“家?我没有家啊,我就是个小乞丐,哪来的家。乞丐里坏人可多了,经常打我,我年纪太小,吃不饱饭,力气更小,可打不过他们。京城的好地儿都给他们霸占了,我争不过,只能自己随便找地方住,比如桥底下啊,有钱人家的石狮子上边啊。”

陈平安问道:“你爹娘呢?”

枯瘦小女孩嗑着瓜子笑道:“早死啦。我不是京城人,家乡离这边有好几千里远哩。遭了瘟疫,我那会儿还小,跟着爹娘逃难,娘亲死在了路上,爹带着我到了京城。京城里的官老爷们还不错,在城外搭了好多粥铺,我爹是喝了一大碗粥后才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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