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正要开口说话,阮秀已经笑道:“可别再说谢谢了啊。”
陈平安有些尴尬,将背篓放在地上,又将那沉重行囊拿出搁在桌上,再蹲在地上,摸摸索索,最后拿出一块小竹简,站起身后递向阮秀,赧颜道:“不知道该送你什么,外边城镇吃的东西倒是很多,可我怕压坏了,时间放久了也不好,实在没办法,就做了这个,别嫌弃啊。”
阮秀愣了愣,接过那块巴掌大小的青绿竹简,入手沁凉。她低头凝视,发现原来上边刻了一行小字:“山水有重逢”,写得端端正正,认认真真。
阮秀笑得眯起眼眸,用手指肚轻轻摩挲那些刻字,低着头说道:“我很喜欢。”
青衣小童一脸呆滞。这都行?圣人独女,就这么一块破竹简、一行破字,就喜欢?大爷我之前的几百年江湖是不是白混了?记得以前水神兄弟看上一个眼高于顶的山上婆姨,送给她成堆的财宝,光是跟自己就借了好些品相不俗的法宝,可从没见那娘儿们咧一下嘴啊,东西全盘笑纳,好脸色一个没有。
陈平安当着阮秀的面打开布囊,露出一大堆石头,零零散散怎么都该有八九十颗。里头还有一只稍小的布袋子,打开之后,里面装的还是石头,但是色泽绚烂各异,大小不同,只有十余颗。
粉裙女童如遭雷击。青衣小童两眼放光,狂咽口水,恨不得饿虎扑食,全部吞下肚子。说不定之后走出这条破巷子,自己就已经是真正的大爷了,这么一座小山似的蛇胆石,莫说是八境,九境十境都有希望!但是一想到身边还站着一个爹是圣人的姑娘,青衣小童这才忍住杀人越货的冲动。
陈平安拣选出两颗上岸后始终未曾褪色的蛇胆石,一颗色泽桃红、晶莹剔透,一颗乌青厚重,分别递给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然后再拿出四颗普通的蛇胆石,对半分送给如获至宝的两个小家伙。
粉裙女童还背着那只箱,这会儿一手兜住三颗蛇胆石,一下子哭了,抬起手背狠狠擦拭眼眶。青衣小童则死死盯住手上的蛇胆石,满脸陶醉和痴迷。
陈平安一拍脑袋,笑着又拿出一对模样色泽相差无几的上等蛇胆石,通体鲜嫩黄色,质地细腻如冰冻住的羊脂油水,依旧是一人一颗赠送给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青衣小童这才想起自己确实应该有两颗,接过手后,傻呵呵笑着。
粉裙女童不敢伸手去接:“老爷,说好了,我只有一颗好的蛇胆石啊。”
陈平安拍了拍她的脑袋:“我是谁?你的老爷。送你东西还需要理由?赶紧收好。”
粉裙女童小心翼翼拿住后,愈发哭得稀里哗啦。
青衣小童一脸矛盾神色,既有狂喜,也有幽怨,试探性问道:“老爷,也多打赏我一颗呗?”
陈平安笑道:“以后如果不再欺负她,我就送你。”
青衣小童使劲点头:“我今天肯定不欺负傻妞儿,明天就给我呗?后天,最晚大后天送我。老爷,行不行?”
陈平安反问道:“你说行不行?”
青衣小童一咬牙,转头对粉裙女童郑重其事道:“傻妞儿,我接下来一个月都不欺负你。”
陈平安气笑,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最少一年时间。”
青衣小童故作委屈,其实在心里偷着乐。对于他们这些蛟龙之属而言,一年算什么,一百年光阴都不算长的。
陈平安又不是真傻,只是懒得计较青衣小童那点弯弯肠子而已,毕竟这一路行来,有他们相伴,他走得一点都不寂寞。陈平安其实很感激他们两个,转身重新收好大小布囊后,阮秀也已经收好那份礼物,屋内两大两小围着桌子各坐一方。
阮秀提议道:“去铺子看看?”
陈平安点头道:“看过了铺子,我刚好去趟福禄街李家大宅,有个东西要送给李宝瓶的大哥。”
锁好门一起离开院子,那条活蹦乱跳的过山鲫被装在一只小陶罐里,陶罐里装满了阮秀从铁锁井挑来的井水。过山鲫总算是名副其实的如鱼得水了,在里头肆意游窜,欢快异常,不断溅射出水。青衣小童刚刚吞下一颗普通蛇胆石,便想着好好表现自己,主动捧过陶罐,被水溅射到身上后,突然震惊道:“这井水……有讲究啊。”
阮秀点头道:“可惜铁锁井如今被外乡人买下了,老百姓已经不可以去挑水,靠近都不行。”但她去挑水,当然没问题。
青衣小童在铁匠铺子受过惊吓后,已是风声鹤唳,再不敢横行无忌,听闻噩耗,差点要捶胸顿足,只好碎碎埋怨陈平安为何不早点买下水井。
阮秀轻声问道:“不然我去找人谈谈看?如果你愿意的话,说不定可以买下来。”
陈平安赶紧摇头:“不用,而且我如今也没钱了。”
阮秀欲言又止,眼见着陈平安神色坚决,只得打消了心中的那个念头。
临近骑龙巷,陈平安说道:“有个名叫石春嘉的小姑娘,好像就是其中一间铺子的掌柜的女儿。”
阮秀有些迷糊:“我不知道啊。”
少女不在意的事情,其实有很多。
当两间铺子的伙计听说店铺真正的主人露面后,都过来凑热闹,见着陈平安后,难免有些失望,陆陆续续返回铺子干活。倒是他们对着阮秀喊掌柜的,让少女有些羞赧。
陈平安在压岁铺子坐了一会儿,喝了热茶,有些无地自容,因为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反而是阮秀有条不紊地询问相关事宜,入账多少、盈利多少。陈平安看着脸色认真的青衣少女,挠挠头,开始觉得自己的礼物送得太马虎了。
动身去往福禄街之前,阮秀看了眼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跟陈平安轻声叮嘱了一句:“福禄街和桃叶巷如今大变样,搬来很多外乡人,其中李家比较特殊,他们家老祖成功跻身十境,按照大骊先帝颁发的恩赏令,当今天子给李家赐下了两个恩荫名额,李氏子孙能够直接获得两个清流官身。不知为何,只有一个在京城当了官,另一个却拒绝了,现下就留在家里,所以福禄街最近气氛有点怪。”
陈平安想了想,让两个孩子留在压岁铺子里,自己捧着陶罐去往福禄街,而且没让阮秀带路。阮秀也没坚持什么,自回铁匠铺子了。
她走向不知走过多少次的石拱桥。廊桥早已拆去,如今老剑条都已消逝不见,曾经有好事之徒试图搜寻,希冀着一桩聊胜于无的机缘,只是徒劳无功。
对于忙忙碌碌、暗流涌动的龙泉郡而言,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了太多太多,需要谋划的千秋大业又是层层叠叠,哪里顾得上这种小事。
阮秀走在石桥上,情不自禁地掏出那块竹简,高高举起。
五个小字,百看不厌。
她突然觉得如果能在背面再刻上一行字,就更好了。比如“陈平安赠阮秀”?
小镇上,陈平安再一次踩在青石板路上,一座座高门豪宅如山脉绵延。相比之前的一次次送信,如今回头再看,陈平安自然而然就看出了更多的意味。
陈平安这才刚刚走到李家门口,就看到有个青衫男子站在那边,笑望向自己。不知为何,看到这个满身卷气的年轻男子,陈平安就会想到那次去学塾送信,回首望去,当时眼中见到的,正站在学塾门口的齐先生,也是跟这人一模一样的风采,恍如神人。
陈平安走过半条福禄街积攒下来的沉重心绪一扫而空,捧着陶罐快步上前。
年轻生笑容和煦,迎面走向陈平安,率先开口:“你就是陈平安吧,我叫李希圣,是宝瓶的大哥。宝瓶在山崖院寄出的家我已经收到了,我这个当哥哥的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回报,听说你一直在读,以后不妨经常来我家,我还算有些藏,请君自取。”不但如此,他从陈平安手中接过陶罐后,还弯腰一拜,“只好大恩不言谢了。”
这让陈平安有些手足无措,只得指着那只陶罐,神色拘谨道:“李公子,陶罐里装着一条过山鲫,是我在回来的路上,在山上找着的,来送给宝瓶。”
李希圣低头看了一眼陶罐里的金色游鱼,在方寸之地犹然优哉游哉。他抬起头,望向陈平安,感慨道:“曾经在先贤笔札中见到过过山鲫的神奇描绘,金色过山鲫更是万里挑一,没想到这辈子还有亲眼见证的机会。放心,我一定会小心饲养,将来宝瓶回家了,她一定很高兴。”
陈平安完全不知如何作答。虽说这是他拖着崔东山一起眼巴巴盯着那群浩浩荡荡的过山鲫,最后瞪得眼睛发酸,好不容易才逮住的,可不管上如何记载,不管崔东山说得如何玄妙,对他来说,真谈不上多么珍稀贵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