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泉是一个不大的水塘,附近生着一片葫芦树,鸟兽常来饮水。水质浑浊肮脏,人没法喝。
贝里斯命令宿营,今日不再行进。
骆驼队解散,卸下背负的货物歇息。苏离领回自己的骆驼,先扎好单人帐篷,做好各项宿营之要务,然后解下水囊,大搞个人卫生。她在一只手上涂抹皂角膏,另一只手擎着皮囊,往上面慢慢浇水。
柳拾肆见状,连忙放下自己的活不干,跑近献殷勤:“苏姑娘,我帮你倒。”
“不用。你让开些,挡着我了。”苏离毫不留情地拒绝。
柳拾肆砰一鼻子灰,却不尴尬,继续站在一旁。
通常情况下,若女孩子对男子无意,被纠缠尾随肯定要生气。苏离是表面上傲慢,令人感觉不可亲近,实则对身外事不在乎,连轻蔑都算不上,是完完全全的漠视。柳拾肆爱跟就跟,随他便。柳拾肆不知底细,见少女未表示反感,以为有戏,想入非非起来。
苏离轮番洗过手,接着洗脸。她弯下腰,侧过脸,将一缕清水浇下,同时用手轻轻抹拭。水珠挂在发梢上、衣领上,闪闪发亮。然后,女孩拿出一条洁白的毛巾,慢条斯理擦干脸和手。
柳拾肆肆意打量观赏,越看越喜欢。
商队中的其他人则没好兴致,朝这边侧目而视,腹诽不止。沙漠中清水最为珍贵,哪能像苏离这样糟蹋,洗手洗脸就用掉大半袋子。旅人只在遇到水源时才清洗一番,水囊中的贮存只用来喝。
一名妇人啐了口唾沫,小声骂道:“装模作样的小妖精,明明有水塘不去用!”她的粗壮女儿跟着鄙夷:“这些个中原女子最会卖弄娇滴滴,恶心。”
旁边三个汉子是父亲和儿子,也觉得苏离过分,但小姑娘生得如此亮丽,像从图画中走出来一样,不染尘俗,原该拾掇得干干净净才好。
当然,这番念头他们是不敢说出口的。
苏离的两只骆驼中有一只全用来驮水,两侧挂满了水囊,其中放置有多孔石炭和绿萝叶,吸附杂质,保证清水的新鲜度。按理说,商队中所有骆驼由首领统一支配,安排载负什么样的货物,以便物尽其用,雇主和客户也需听从。苏离毕竟是修道者,贝里斯不好多管,由她所为。
“苏姑娘,你为何不用水盆清洗,更方便。”柳拾肆搭讪道。
苏离回答:“盆中的水越洗越脏,流水才能冲干净。”
柳拾肆有点儿好笑,算是见识到了苏离乖僻的一面。情人眼里出西施,他反而认为女孩更有趣更可爱了。
“可惜这水塘太脏,不敷使用。贝里斯搞什么鬼,到这个地方来扎营。”柳拾肆纳闷道。
张掖城主江直花走过来,听见了后半句话,接上说:“我见贝里斯与一名蒙面纱的女子交谈片刻,即改道而行。柳兄弟,听说过灰猞猁商队的‘娘娘’吗?”
“有所耳闻。”
柳拾肆一边说,一边瞥了苏离一眼。他故意卖关子不往下继续,期待苏离发问。
然而苏离不问。
江直花饶有兴致地打量一对男女,嘴角挂起嘲讽的笑意。“灰猞猁商队中有一个神秘女子,能通灵,预言祸福,贝里斯凡事都听从她的意见。商队成员十分崇敬,称作‘娘娘’。”
“据说是许多年前捡来的幼儿,双目失明,平时总以面纱遮住脸,”柳拾肆指了指远处,“喏,就是她。”
苏离望去,一名消瘦的女子在妇人搀扶下,缓缓走到一口长条箱子前,坐下。她举动迟疑笨拙,的确像盲人的样子。
是布庄中戴面纱的姑娘,苏离心想,难怪听见人骂“眼瞎”后暴怒,原来被戳中了痛处。当时,始终有一名妇女搀着她行走,并不是架子大。
柳拾肆说道:“说实在的,我怀疑传闻之真伪。贝里斯这只狡猾的老猞猁怎会相信神神叨叨的通灵术,多半是放烟雾弹,遇到要推卸责任的时候,就拿神秘的盲女做挡箭牌。”
贝里斯的绰号便是“灰猞猁”,形容他的凶狠、机警和老辣。先有人名,才有商队名。贝里斯白手起家,从当小伙计到跑单帮,再到创建起西域最大的商队,历尽艰难险阻。这种老江湖往往极有主见,除了自己谁都不信,谁都不听,不大可能迷信一个年轻盲姑娘的预言。
江直花不以为然,反驳道:“恰恰相反,灰猞猁商队讳莫如深,对外一概否认有此事存在,谈不上挡箭牌。外人连盲女的名字都不清楚,只听商队的人称呼‘娘娘’。”
正说着,陈氏商会的身影从地平线上行来,江直花、柳拾肆是人精,脑筋略微一转,即明白原委,心想有好戏看了。
陈佚青带着李靓拜会贝里斯,按照事先所商定,直接发问:“贝里斯头领,您为什么到离人泉来,前路是否有危险?”
“没事,我的小孙子腹痛,无法赶路,暂且歇半天。”
“小女子薄通医术,如不嫌弃,愿为令孙诊治。”李靓笑容可掬地说道。
贝里斯谢绝:“不劳李夫人,小儿服过药,已经睡下。”
“小孩子抵抗力差,不可大意。左右没急事,我们也在离人泉停留半日,等令孙醒后,为他看病。我随身带有一些药物,可治疗常见的疾病,颇为灵验。”
这是李靓自作主张,来之前没说过要与灰猞猁在一起扎营。话已出口,陈佚青不好反对,只默不作声。
贝里斯犯难,如果推却,未免生出嫌隙,得罪陈氏商会。这还在其次,关键是缺乏正当的理由。在沙漠中,除非水源稀缺不够多个商队共用,才可以拒绝后来者。这离人泉没法喝,陈氏商会只是在附近驻扎,沙漠乃无主之地,如何能赶他们走。
能够在沙漠中混得开,贝里斯除凶狠之外,兼有一份老谋深算,平白无故得罪有实力者非良策。但“娘娘”的预言极少出错,必须遵从,远离陈氏商会。
就在这时,一件意外发生了。
那个戴面纱的瘦弱盲女从箱子上站起,循声音摸索着往对话的三人处走,照料她的妇人正在支帐篷,没留意到。
瘦弱的女子慢慢走到近前,面对李靓,隔着一层面纱。
陈佚青听说过一些相关的传闻,在来路上与李靓议论过,两人猜测到,面前就是能预言祸福吉凶的盲女。然而,他们感受到,面纱后那灼灼的目光像火焰一样烧,恍惚脸颊都被烫得发痛。
“你,进了沙漠,就出不去。你永远回不到博格尔山了。”盲女对李靓说。
她说的很慢很轻,一个字一个字异常清晰,声音凛冽而锋利,穿透荒原干冷的风,如刀剑交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