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二,大寒,宜祭祀、入宅、嫁娶。
暖融的日光穿透盘桓多日的阴云,斜斜照在东崎皇宫的晨钟上。
“当——”
“当——”
“当——”
钟声三响,群臣参拜。领着武大臣们做完祷告,东崎国主借着侍从的搀扶缓缓站起来,用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今天是女儿出嫁的大喜日子,但这位父亲的脸上却满是掩不住的忧色。
世人皆道东崎国主宠女成痴,对七公主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但他们哪里知道,他压根儿不是“宠”她,而是怕她!
他并非上一任国主正儿八经的子孙,只是个倒插门的女婿。上任国主膝下本有三子,却在夺嫡的时候互相残杀死了个干净,最后被精明的长公主捡了便宜得到了大权。
长公主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她聪明、大胆、狠辣、手腕强硬,具备一切上位者所需的品格。他甚至一度怀疑三位王子同归于尽的结局会不会也是她的手笔。这位“储君”无疑是优秀的,只可惜,她终究还是欠缺了一个条件,一个必要的条件。
——她不是男人。
东崎建国近百年,从没有女子称王的先例。十余位卿大夫以死对抗、西境军队哗变、百姓们□□反对……面对无法消除的阻碍,长公主不得不放弃了登基为王的计划。但她的野心并没有就此寂灭,她用另一种形式获得了国家的支配权。
她纳了驸马。
他就是那个驸马,一个普通、窝囊、一无是处的官家子弟。
群臣们默许了这个决定。因为他们心里都清楚,眼下没有比长公主更适合的领导者了。而他们先前的反对,并非反对她的领导,只是反对她的身份、她的性别。
有了长公主的推波助澜,病重的先帝驾崩后,身为驸马的他轻而易举地被推上了皇位。他战战兢兢,坐立不安,看着自己的父亲在朝堂下对自己磕头,听着群臣高呼他国主。而他美丽的妻子则坐在他的身侧,笑意嫣然,温婉端庄。他的心中陡然变得豪气万丈,他是这个国家的王!是万千臣民的主!他一定要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那天夜里,他万分憧憬地端坐在御房里,等着侍从送来奏折让他指点江山,却等来奏折被送入皇后寝宫的消息。他怒不可遏地带人闯进后宫,第一次冲他的妻子发了火。他美丽的妻子仪态万千地搁下手中的朱笔,讥讽地抬头问他: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他的心瞬间从火海堕入了冰池。是啊……他是什么东西?他不过是她的一个布偶人罢了。
他也曾试图反抗,纠集了一帮“忠心耿耿”的新臣打算□□。可就在密谋的那一天,一帮凶徒闯进养心殿,当着他的面把人杀了个精光,然后扬长而去,毫不避讳地回了后宫复命。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了反抗的念头,乖乖的当他的王、做她的傀儡。
可能是为了奖励他的乖巧,她亲自为他选了妃,纳了嫔,许他三宫六院,许他绵延子嗣。只是他的子嗣个个同他一般平庸,甚至痴傻。他可以猜到她对这些孩子做过什么,但他已经无心计较了。
他早已死了心。他这辈子,应该就是这样了吧。
终于,她也怀了他的孩子。看得出来,她很欢喜,欢喜到为了养胎而将部分事务暂时交给他打理。他自然也是高兴的,不管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是手里的权力。她怀胎的那十个月,是他们唯一一段可以称之为“夫妻”的时光。
大雪纷飞的那天,她分娩了。孩子安然无恙,她却香消玉殒。抱着小小的女儿,看着她死寂的面容,他有一瞬间的怔忡。
——戴了这么多年的枷锁、他以为会戴上一辈子的枷锁,竟然就这么打开了?
他想笑,却哭了出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哭,但眼泪却忍不住掉下来。而怀里的孩子捏了捏小小的拳头,也挣扎着哭了起来。
他看着这个小小的身子,脑中突然浮现一个可怕的念头。
——这是一副新的枷锁!
但好在这副枷锁还很小、还很弱,弱到只要他轻轻一掐就能……
他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卡在了婴儿的脖子上,但他不敢掐下去。因为屋里无声地钻出了数十个影子似的暗卫,而其中的一个正拿匕首抵着他的脖子。
他仰着头,无声地大笑起来。
他的皇后!他的妻子!他的天!他的主人!已经替他安排好了接下来的命运,替这个国家安排好了新的主人。
这是一副新的枷锁,一副强大的、无法挣脱的枷锁!
###
“国主——”
一声轻唤拉回了他的神思。
“啊……嗯?”东崎国主侧头询问,“怎么了?”
“七公主回寝宫了。”侍从小声禀报,“好像发了很大的脾气,把房间里的人全赶了出去。”
“发脾气?”国主皱起了眉头,“在行馆受委屈了?”
“好像跟驸马爷吵了一架,动静很大。”
“哦。”国主点点头,“能吵起来是好事,说明驸马爷是本人,没有被调包。”
侍从赞同地点头。
出了上次的事,他们不得不小心。驸马刚进京时江大人就吩咐了,务必要看好驸马落脚的行馆,不许任何与驸马身形相似的人进出行馆,免得重蹈覆辙坏了公主的终身大事。
尽管这样,七公主依旧不放心,一大早就带着精通易容术的大师亲自前往沐阳侯下榻的行馆,去鉴定是否是本人。也不知道七公主跟小侯爷谈了些什么,他们这些侍卫在外头整整候了一个时辰才见公主摔门而出,怒气冲冲地上了銮驾起驾回宫。虽然没少看过公主发怒的样子,但他们还是一个个低了头不敢直视凤颜,生怕引火烧身。
“行了。”国主无奈地挥挥手,“既然人没出错,那快让嬷嬷们去给公主上妆吧,不要误了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