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西羌大营的入口处继续深入,溃散的羌人的哭喊声越发惨烈,路边到处都有横死的尸体,被大火卷过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不知为何我脑子里一直在回想刚刚遇到的那个叫不出名字的西羌巨汉,在整个大营的人都在惶惶逃命的时候,唯独他像个督军一样坚守着最后的阵地,杀敌殿后,万死不辞。
不知为何我总是情不自禁把那巨汉跟我联系起来,仿佛刚刚在火场上那个重伤不退手持大斧的人是我,面对陡变的天象和突然的夜袭死战不退,哪怕身边没有任何一兵一卒,也要将自己身为战士的尊严和信念贯彻到底,哪怕等待自己的结果有且只有一个,同样也是义无反顾。
那不就是穷困潦倒却又带点末路狂欢的英雄主义吗!
又转过几座连营,发现了通往西凉军营寨的地带。大批失去斗志的羌人不断往西凉大营里涌,同时隐约也看到不少在逃命的人群中催马而驰的骑兵,想来是吕布他们放火扰乱了西羌大营,现在又要趁乱偷袭西凉大营。
这时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在西凉大营里出现,横着挡住了羌人的去路,接着又来几队步兵,把通往西凉大营的通道彻底封死。逃命至此的羌人激动地要往西凉大营里闯,却被为首挡在前面的步兵起盾架枪给逼了回来。少有几个情绪失控的羌人开始闯阵,不想却被挡在那里的西凉步兵抬手就给杀了。余下的羌人进退两难,一时不知道是返回火场等待天罚人袭,还是继续往西凉大营里闯然后死在自己联军的手上。
西凉骑兵里策马走出一排人来,仔细一看正是西凉八健将。为首的候选对羌人喝道:“现在有敌人的奸细混在你们里面,擅闯我们大营的格杀勿论!你们现在立即回到自己营地去组织救火,等我们查清敌人来源后就会帮你们消灭他们!”候选说完后杨秋又出来用羌话复述了一遍,这一来羌人虽然
听得懂了,但是情绪也更加激动了,他们不断比比划划说着什么,一会儿指指西边,一会儿又指指天上,果真就像董卓说的,天降流火这事儿对比较闭塞的少民来说确实十分具有威慑。
候选奉命而来,哪里顾得羌人的抱怨,跟着一招手就来了一队弓手,各个把弓拉满对着羌人寨门,候选喊道:“再往前一步,杀无赦!”杨秋听得精神一振,以更大的声音把这句话用羌人语重复了一遍,不少左右为难的羌人不知如何是好,竟索性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不久对面西凉大营里的部队开始整装集结,混在羌人里的我方骑兵得到暗示,纷纷开始掉头回撤,我见西凉军准备开始反攻,便跟着我们的人悄悄撤出了羌人大营。返程的路上我和一个弟兄共乘一马,渡河时遇到了守在这里的张辽。
张辽浑身上下被烟熏火燎的像头烤猪一般,他一见我就破口大骂:“你这狗儿子跑哪里去了?我听董大人说你也跟来了,想到你这白痴手脚不便,怕你在敌营里吃亏,老子办完事儿后前前后后寻了你好几趟,差点命都交待了,你他妈倒好,跟个新郎官儿似的优哉游哉回来了!”
我见他这副狼狈样子虽然好笑,可是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不知为何那个羌人巨汉又在我眼前晃悠起来,假如今晚身份对调,我们的大营遭到他们联军的偷袭,恐怕此时我和张辽已经无法再这般打情骂俏似的说说笑笑了。
忽然间就意识到,战争的残酷性就在于丝毫不会因为你和谁的感情深、关系好就会对你网开一面。也不会因为你喜欢谁、谁喜欢你就会对你特殊照顾。记得我小时候见过一次湳水决堤,洪峰裹着泥土牲畜从脚下的屋檐下面滔滔而过,我和村里的人都失魂落魄地坐在屋顶上躲避洪水,村庄在一夕之间就变成了另外一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挨家挨户的田地和房屋都不见了,只有
无边无际的泥土一般颜色的大水在原本属于村子的地方缓缓流过。我的爹娘被水隔在邻居家的房顶上,后来不知为何他家的房突然就垮了,依稀记得我听到我娘尖叫了一声,待我回去看时刚刚应该坐着我爹娘的房屋已经好端端的消失了,就像它和他们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既平静又真实。然后只有绵绵不绝的洪水和零星的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回荡在空空如也的村子上方。
后来我也常会想,有什么好哭的呢。能有闲情逸致感觉到悲痛和不幸的人其实是幸运的,真正不幸的人早就被洪水卷走了,他们连惋惜和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一瞬间人就没了,快到让人甚至产生质疑:一个如此健硕百病不生的人,如何一眨眼的功夫间就把他前半生值得吹嘘的身体搞没有掉了呢。如果可以重来一次的话,可不可以让我爹娘再选一次,哪怕冒着被水卷走的危险也要渡过那一尺多长的房屋间隙,来到我家屋顶上避水呢?
可是残酷的意义就在于不会给你选择的权利。就像今晚这场战争,假如被偷袭的人是我们,我和张辽必定是扮演羌人巨汉的角色,死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后退,没有马革裹尸般豪情,也没有以身殉国的悲壮,有的只是在敌军路过我们的尸身时不屑一顾的神情或者因为刚刚杀死一名敌人大将的喜悦。
战争的残酷是比自然的残酷要残忍的多。因为天灾死了人,大家是要哭的。而因为战争死了人,大多数人是要笑的。
天将明时我们回到望垣,粗略估计一下我们出去了总共不到两千人,却把整个西羌大营搅了个天翻地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兴奋和欢欣,不断传颂着当晚杀了多少多少人,烧了多少多少营寨。我累到手脚发软,随便找了个地方就睡下了,可是刚刚在睡梦中胡乱作起梦来的时候大头又把我叫醒了,说董卓下了命令,全军立即北上,过
成纪去祖厉,然后掉头西进,去榆中和张温大军汇合,共同讨伐金城叛军主力。
这时不少下边的兵士都开始抱怨,大家都说好不容易大家伙儿才从射虎谷逃离西凉军和羌胡联军的围剿,现在应该按兵不动或者干脆撤退才是,犯不着这么拼命还要去和张温汇合打金城。也有人说张温共发了六路兵马,少了咱们这一条线也无关紧要,搞不好等赶到榆中人家金城都打完了,到时候屁都吃不到一口热的。还有人说董卓这是想军功想疯了,完全不把下面的人当人看,这连日征战加上急行军谁能吃得消,你当大官骑着高头大马吆五喝六自然是不觉得累,下面的人可是凭着一对铁脚丫子走南闯北,一天百十里地谁受得了。
我听下面怨声载道一大片,就想着去问问吕布到底怎么一回事。待摸到他们议事的营帐时却和张辽撞一满怀。张辽见我惊讶道:“狗儿子你瞎晃悠什么呢,董大人不是传令下去即刻整军出发么,你手底下不是还有百十号人跟你吃饭么,你不去管管他们啊?”
我左右看看各个都是神色匆匆,便把张辽拉到一边把刚刚听到的下面人抱怨的事情和他说了。张辽本身是个非常体恤下士的人,我开始以为张辽听后会帮我进去找吕布反映一下这个情况的,没想到张辽却把脸一沉训斥道:“说这些话的大多是洛阳兵吧,咱们并州人可没这么娇气。这伙子人就吃饭睡觉在行,打仗冲锋是个顶个的没用,现下又开始搬弄起是非来了,要是让我逮到非得给他打一顿不可!”
我有点惊讶张辽的转变,就问他道:“连日急行进军,别说那群洛阳兵了,就连咱们并州来的弟兄也撑不住劲啊!”张辽搡我一把,不满道:“狗儿子怎么这么糊涂,现在四面八方都是马腾马超的人,虽然咱们夜里偷袭得手了,但是西凉军主力并未受到影响,董大人估计白日里他们肯定
会对我们发起总攻,所以才要趁他们还未整齐队形抓紧从包围圈里逃出去。”
我十分不解,问道:“咱们身在望垣县城脚下,他们要是敢来咱们守着县城打就是了,他们西凉大马再猛难道还能攻城掠地吗?”张辽反问道:“好几万人,吃什么,喝什么?补给线被人占着,粮道不通、后勤不保,我说顺儿啊,你现在好歹也是一营大将了,怎么听风就是雨的,下边儿的兄弟不明白,怎么你也跟着糊涂呢?”
张辽一番话劈头盖脸说得我满脸羞愧,他说得这些我的确全没考虑到,只是听到普通兵士抱怨几句就觉得自己占理了,冲出去就要代替底层的兵士讨要个说法儿,却从来没有站在大局和宏观上考虑问题。为将者如果目光短浅,害得是全体跟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们。正如张辽所说,假如我们真的在望垣扎根死守,待西凉军打过来也许根本不用攻城,只需要围上十天半个月城里断粮自然士气就崩了,到时候别说打,估计连拿兵器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的束手就擒。
我回去后立即安排大头叫其他弟兄们一边准备一边解释急行军的原因,到我们出发的时候军心基本稳定下来,人人都知道了利害关系。我看得颇为欣慰,心想有时候即使下面的人不懂事不明是非,只要耐心地告知原委,相信没有人会一昧的死缠烂打纠缠不清,只是当时想不明白发泄一下而已,为上者只需要稍微费点口舌把事情和弟兄们说清楚,很多时候就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误会。
离开望垣不久便看到远处烟尘滚滚,众人心里都是一惊,心道西凉军来得好快。于是我们加紧步伐,只希望不要在野外和西凉军的骑兵部队遭遇到,紧赶慢赶终于还是在渭水前遇到了守在这里的羌胡联军,看来一场恶战又要一触即发,而我们连日恶战和马不停蹄的急行,此时此刻已经没什么力气再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