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中的河内温县郡衙,已然点起了二十余枚大白蜡烛,将整个正厅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琳琅满目的酒食糕点流水般被摆在案几上,丝竹乐曲从侧厅悠扬响起,正是一片祥和美妙的酒宴之夜。
然而,除却正座上那位年轻的少年外,分列在他下首的诸人皆一副漫不经心、甚至厌恶的神色。就连作为东道主的张杨,也无心酒食,一旁的董昭无奈环顾,也觉得这酒宴实在有些不伦不类了。
若是君臣宴请,这少年倒是表现地很尽兴,旁若无人般品尝着糕点,再评价一下案几上的酒食比宫中的炒菜差了十万八千里。可问题恰恰出在这里,要知道,此时这位天子本应是阶下囚,却没有一点点觉悟,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可若说是张杨向汉室忠臣赔罪,那一侧的司马防和司马朗两人一副如丧考妣、天下将亡的苦脸,真是让人连一点食欲都兴不起来。
由此,本该畅饮的垂头不语,本该垂头不语的不是更加垂头不语就是自嗨过了头儿。这等景象,就连一向自认足智多谋的董昭,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起来。
不过,身为这场酒宴最该调节气氛的人,董昭还是无奈地拍了拍手——他打算,无论如何,至少让酒宴的气氛欢快几分,来一点点铺垫,才有可能让接下来的谈话不会那么生硬、剑拔弩张。
随着董昭的一拍手,侧厅的钟鸣乐曲陡然一转,自大堂屏风后闪出二十个婀娜女子。她们身着霓裳,浓妆艳丽,长袖飘飘,来至堂中翩翩起舞。
在座的都是男人,就算是正位上的刘协,
虽未弱冠,却也大婚。由此一来,乐曲欢快、舞步婆娑,董昭发现,大厅中的气氛,果然微微开始升温。虽然司马防还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但至少司马朗这弱冠少年已然有所松弛起来了。
不过,火候儿似乎还差了一点。
董昭静静将宴会中的一切看在眼中,却并不着急。因为,他为了今夜的宴会,特意准备了重头戏。
果然,侧厅的曲调猛然又一变,愈发欢快流转起来。下一瞬,在场之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不知何时,他们看到大厅中央已然站了一位艳丽无双的女子。
那是一个明丽的少女,她的微笑仿佛春花绽放,她头梳双髻,身穿圆领长袖舞衣,下着绿膝襕裙,露出那光洁细腻、不盈一握的小蛮腰,双脚红丝绣鞋,脸上略施黄妆,眉心一点浓黛,双眸若星,实在是漂亮极了。
在她的面前,一匹白绢铺在地上,上头搁着七个朱漆盘。忽然环佩叮当,众人先觉几缕熏香飘入鼻中,馨香几醉。再抬头时,这女子站在绢上,两脚分开,右脚踏上一只浅盘,身体后倾,摆开起舞姿势。
珠帘后头的诸乐师琴声再变,她随乐而起,穿梭七盘之间,高纵轻蹑,红鞋巧妙地踏在盘子边缘,与地面不时相磕,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是兴于宣帝时的七盘舞,民间极为盛行,各地舞姬都会,只是跳得好的不多。这种舞讲究的是用脚踏盘叩地,叩出明快清脆之声,合于鼓点。此时这女子可算是个中翘楚,踩踏之余,不忘长袖挥若流云,飘逸不停,恍如仙子下凡,妙艳无方。
在场的男人,早已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时发出惊叹声,就连饱受经典籍熏陶的司马朗,也忍不住借着饮酒的掩盖,多看这少女几眼。
终于,当女子脱下绣鞋,站在那不足一尺方圆的白绢上,飞速旋转的时候,那变化多样的舞姿动态和腾踏跳跃旋转的高难度技巧,让在场众人的目光,只沉醉在她那仿佛有着魔力一般的腰肢和小巧如莲的玉足。
这已然不是七盘舞,还是北地的胡旋舞,相对于汉家那庄重柔美的舞蹈,这种舞姿更加热烈奔放,同时,也更容易勾起男人心底的某种欲望。或者,明白点说,这就是这个时代的艳舞了。
于是,当董昭都感觉自己心痒痒的时候,他知道,时机终于成熟了。
可是,就在他举樽准备开场时,却发现这时候火候儿似乎已然烧得过了。一旁拙于口舌又心有烦忧的张杨,之前便一直在自斟自饮。舞至此时,他已然有些半醉,借着酒劲儿,竟踉踉跄跄地走到了那舞女身侧,伸手想拉那舞女的长袖。
少女被人惊扰,猛然发出了一声惊呼,立足不稳,眼看就要跌倒在地。可就在此时,一人已身若飞鸿,穿梭于众女之间,伸手轻而易举地揽住了那位舞女。随着他这一带,男子袖袍飘荡,女子衣裳拂动,眉目传情间,已是一段风流佳话。
“狗皇帝,竟然在老子的地盘跟老子抢女人?!”张杨被刘协英雄救美的举动羞辱,登时暴露出平素粗鄙蛮横的性子,上前便一拳挥来。
董昭这时已然惊骇莫名,慌忙上前赶去阻止,可哪里还来得及。
就在他惊呼一刻,忽然看到,刘协这位看似浮浪的天子,猛然眼如鹰隼锐利,左手以掌包拳,挡住张杨那一击后,手掌又忽然一松一吐,犹如剑招后击而至。接着,那舞女看似无意又好似无意,右足轻轻挡在了张杨的退路上。
于是,哗啦一声巨大的声响,张杨巨大的身躯顿时仰倒开来,后脑所躺,正是案几一角。董昭的心已然被提到嗓子眼儿,可这一瞬又好似被直接从嗓子眼拉了出来,惊恐无比。也就在这巨大惊悸中,他忽然看到天子眼中冷光一闪,忽然上前又一脚重重踢在张杨腰腹之上。这一踢看似更怒气冲冲,却玄而又玄地救下了张杨性命。
这一刻,发生的实在太电光火石,董昭根本反应不出刚才一切到底都是有意还是巧合。但眼下他已然来不及思索,因为天子已经揽着那名舞姬,一脚踩在了张杨的胸前,冷声叱问道:“张杨,你是真活得不耐烦了吗?!”
“陛,陛下!”董昭终于赶至上前,稀里糊涂间,竟已对刘协跪了下来求情道:“张将军一时失态,惹恼了陛下,万望陛下开……”话说到这里,董昭才有些反应过来,这里可不是未央宫的前殿,而是河内郡的郡衙。可话已至此,他只能稍微转寰了下道:“万望陛下海涵。”
一个‘海涵’,一个‘开恩’,语境便大不相同。
大厅当中这般动静,顿时惊动了外面侍卫。由于之前刘协的强硬,他手下那些五官精骑并未被收缴兵刃,此番同张杨手下那些侍卫一同冲进来。顿时吓得那些舞姬花容失色、四
散奔逃,整个大厅立时杯盘狼藉起来。
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被刘协踩在脚底下的张杨,这时候却仿佛被打懵了一般。待自军侍卫正与五官精骑持刀相恃时,非但没有暴怒大开杀戒,反而愤恨不已地看了刘协一眼,捡起地上的酒壶咕咚又狠狠灌了自己几口后,大踏步离开了大厅,临走之前留下了一句话:“河内之时,皆由董先生做主,董先生的话,就是我张某的话。”
一名心腹侍卫不明其意,上前想替张杨找回面子,却被张杨一把拉了回来,狠狠赏了那侍卫两巴掌,吼道:“还嫌老子死得不够快吗?给老子滚出去!”
而此刻眉宇紧锁的董昭,亦然尴尬无比,望着刘协几乎没经过任何思考便道了句:“陛,陛下…不知这番宴会,还入得陛下之眼?”
“嗯,不错,比长安好多了。”刘协的反应也很奇怪,就好像刚才的冲突根本没有发生一般,挥手让自家的五官精骑退下后,猛然想到了一句话,咧嘴笑道:“此间乐,何思汉?哈哈……好了,蠢货终于走了,我们可以谈正事……”
话音未落,刘协还很熟练在那舞姬挺翘的圆臀上拍了一下,引得那舞姬登时霞飞双颊、娇羞妩媚。可不料,这一举,却惊动了一旁始终未开口的司马防猛然拍案而起:“这成何体统?!与臣子争风吃醋、有辱君臣之道不说。陛下举止竟如此孟浪失礼,难道想重蹈桓、灵二帝覆辙不成?!”
刘协淡淡回头,看着一脸正气的司马防,悠悠叹了口气:看来,还有一个更蠢的家伙没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