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伯伯,人为什么要打仗呢?”
容旬九岁那年跟随清西大将军石宇楼奔赴边疆,虽然贵为皇子,却也吃过所有战争的苦,也因为贵为皇子,他看到了更多平民百姓因为战争更凄苦的样子。
杀身之祸、血光之灾、离家之孤……他最开始,看到的是这些大的苦痛,慢慢的,杀敌时的恐惧、围困时的饥饿、还有那无论何时都紧紧跟随的战场噩梦,这些小一点、甚至看不见的痛苦越来越清晰。
在他看来,再勇猛的将士,即便身经百战如石宇楼,面对战场时,都无法露出真心的笑容。
所以,当容旬红着眼睛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石宇楼看着他,又看了看他紧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叹了口气。
“原因很多,想要财富、土地、权势,每一样都足够吸引人了。”石宇楼轻轻说着,看着容旬,良久又问道:“你害怕吗?”
“嗯……”容旬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低声说道:“可是石伯伯会保护我,但城里的百姓……他们也很害怕,怕没有人保护他们。”
“是啊,”石宇楼的叹息从头顶传来,容旬感觉到对方的大手在头上摸了摸,又蹲下来将他轻轻抱进怀里,他忍不住伏在石宇楼的肩膀上,察觉到隐约的温暖,从坚硬的战甲之下传过来。
许久,他听到征战一生的男人轻轻叹道:“百姓何辜……”
在吴州港口渐渐熄灭的火光中,容旬从久远安静的回忆里走出来,所有的刺客都已经伏诛,但战争还未结束。
他站在鲜血满地的港口,看着无数尸首沉浮在海面上,哀泣和痛呼越来越微弱,内心悲凉而苦涩。
他并不爱战争,从来就不,只是从他出生到现在,血光一直紧紧地跟随他,想到自己来吴州不过两月,已是第三次挥动杀器,他心里便十分难受。
自己这一生,注定无法从战场上脱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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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的时候,吴州城外,战况依然胶着,陆据不负其名,以寡敌众不落败相,与尧天宸的对决惊天动地,无人可以插手。
吴州城里的火已经被扑灭,所有纵火的人都被收押,容旬没有看到他们的样子,但是很久以后,听到他们被抓时痛哭的样子,心里才后知后觉的怆然。当时,林湖率领抢救完火灾的衙役们从城里鱼贯而出,数千将士步伐整齐,虽然人少却不输气势。
林湖听着身后城门缓缓关上,巨大的横木落下来,看到港口上一片血红,但是属于吴州的人,除了容旬带领的将士,再无其他。
海面上的火光已经渐渐熄灭,最后一艘吴州战船也已经沉没,残喘奔逃的水兵和将士披着火在海面上飘荡,能抵达渡口的人却几乎没有。
启国水军已经浩浩荡荡全面来袭,前锋部队离岸尚有百米,就从船上一跃而下,屏息潜伏而来,煌煜弓兵射出的火箭像无数流星冲进岸边,点亮了渐渐漆黑的海面,这些光亮给了其他人方向,南城墙上巨大的强弩射出绑有油球的巨弓,落在湖面上时引发新一轮大火。
数十年来只停泊商船的宁静海湾,一瞬间被凶杀之火点。
容旬静静的站在火线之外,林湖走到一旁说道:“多谢右郎将支援。”
“林副将客气,国之存亡,匹夫有责。”容旬说着,看向身后三千精锐,还有从城里奔赴而来临时入伍的吴州人,看到他们视死如归的表情,心有所感。
城门之后已经看不见,但就算看不见,他也知道那里站满了女人们,她们不愿龟缩在家中,拿着木棒和武器走到每一个城门口,与自己的丈夫孩子一起迎接敌人。
百姓何辜,百姓也不脆弱。
容旬看过他们无数勇敢的举动,每每此时,这样的念头就会升到心里,他放缓呼吸,渐渐平静下来,觉得手中的杀器不再那么可怕。
一旁的林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看着初次搭档的年轻人,豪迈一笑:“右郎将,我还没弄清楚你这军衔是干什么的,可别死哟!结束之后,一起喝酒吧!”
“好。”容旬握紧手中长剑,笑着点点头,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人突破了火线和箭雨,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他微微抬头,率先冲了出去,高声喊道:“吴州土地,一寸都不许践踏!”
这是南部战役最初的胜利呼声,时隔一个月从他的口中再次喊出来,他的声音盖过了战火的喧嚣,点人的热血,他们举起手中兵器,在咆哮声中冲了过去。
冰冷的夜色里,血,热得几乎要疯。
鲜血迸射中,容旬仿佛回到许久之前,眼前涌动的水光变成北部边疆的沙层,隐隐渺渺看不真切,他听到身前身后兵器碰撞、飞过的声音,听到人群奔袭,血肉之躯轰然倒地的巨响。
只要在战场上,所有的气味和空气的波动,似乎都会向他涌来。
还有盘旋在整个港口的恐惧,它们飘散在血的气味中,让每一个人的脸都如同扭曲变形一样,几乎将“战争”二字实体化。
敌人不断的涌现,启国的战船拥挤在港湾里,人越来越多,一道道舢板落下来,一群群人冲了过来。
吴州可以调动来防守港口的不过五千,而敌人尚不知道有多少。
也不知有多少将在今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