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雨仍旧击打在伞面,沈湘雪恍然间以为是自己耳力不济,这才听错了。 她的眼眸黑而发亮,一点点地抬起,正好能瞧见裴千衡眉目冷淡的侧脸,不露声色,似乎只是不经意间瞥了自己一眼,唯有突起的喉结稍稍动了动。 随后唇角微动,慢条斯理道:“上车罢。” 他泠泠的声音再次发出,冲淡了沈湘雪的疑思。 沈湘雪怔了怔,长睫颤动,“世子身份尊贵,奴婢不敢。” 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沈湘雪还是下意识地先行回绝。 虽说现下大概不会有人注意到雨中的他们,但她仍旧觉得不妥。 总觉得,这个世子,太难以揣测,喜怒无常。 “沈姑娘,”程朔坐在车前头,此刻也顾不上雨势,跳下了马车,上前道:“你还是随我们一道回府吧。” 沈湘雪只得稍稍侧首,朝窗前轻声:“那多谢世子了。” 大雨已然洇湿她的鞋面,逐渐倾洒上她的裙摆,在脚畔砸出水花。 沈湘雪只好踏着程朔取下的小凳,缓步上了马车。 她谨慎地在外侧落座。 裴千衡转过视线,手中攥着的那只香囊却是更紧了些。 车辙启动,里间静默无声。 裴千衡道:“你叫什么名字?” 沈湘雪这才想起,自己也只是当日和程朔提了一句自己姓沈,便再无赘述。 左右自己的姓和名字都是化名,想来告知世子,也不会惹得什么祸端。 “回世子,奴婢贱名,湘雪。是生于湘水之东,江上雪景之意。” 虽说是假名,但自己也的确是在冬日出生,当日娘亲也曾去过湘边。此名倒也适宜。 裴千衡一言未发。 冰瓯雪椀。源自晶莹透明之盂,纯净洁白之碗,质地纯粹,堪比冬日淋雪。 倒确实是个好名。 只是,那个“梨”字? 裴千衡将掌心的香囊又缓缓收起,顿了顿,“可有小字?” 今日的一切来得太过荒诞,追问她的问题也逐渐走势古怪。 既是问了她的姓名,又何许再细问家中唤的小字? 她倒是有,只不过双亲离世后,也多年没有人那般唤她了。 总不会是堂堂世子会唤奴婢的小字,实在怪诞。 “奴婢……没有小字。” 沈湘雪咬唇,“无论是小雪,还是阿雪,亦或是其他名字,世子唤奴婢什么都无妨。” 裴千衡倏地抬眸,不露声色地看着沈湘雪低垂的眼睫。 分明是在一辆马车上,可她却紧挨着门口落座,羽睫轻颤。 既然是无小字,那香囊上的“梨”字,又是何意? 沈湘雪微蜷指尖,鼓起勇气试探一问:“不知世子为何这般问?” 难不成是对她的婢女身份有所怀疑,还是自己的言行举止太过异样? “无事,”裴千衡将心底疑虑埋下,“随口一问。” 随后又道:“为何坐的那般外侧?” 国公府上的马车还不至于寒酸到两人都挤不下,需要人缩在外侧。 沈湘雪这才垂眼看了看自己左侧的裙角,马车驶过,车帘纷飞,有些许飞花溅落在身。不过并不碍事。 她将裙摆向里叠了叠,身子稍稍挪了几寸,轻声道:“奴婢坐外头就好,多谢世子。” “今日为何出府?” 语气中带着质疑,晦暗不清。 沈湘雪只得温声回应,“今日出府是为了采买给三小姐的东西,出门未曾下这般大的雨,才会耽误至今。” 采买? 却未见她身上有任何物件。 “又为何出现在聚本堂?” 沈湘雪未曾料想裴千衡竟是仍旧步步紧逼,也不知是否对自己的行径存疑。 从初次相见起,她便知晓,自己大概只能为了一个谎,再去圆上一个谎。 “只是去典当一个镯子。” 沈湘雪语气很轻,坚定道:“到底还是有些留恋,所以和掌柜的多说了片刻,抬了抬价格,耽误了些时辰,伞也不知所踪。” “既是留恋,为何爽快当去?” 从裴千衡的角度看去,只能注视到沈湘雪忽闪的眼睫。 到国公府的路并不算远,更遑论还是在马车上,可沈湘雪却只觉得分
外煎熬。 为什么呢?她身为婢女,也无需要这般匆忙典当换取银两。 “女儿家……有时需买些胭脂水粉,小食零嘴什么的,有时开支会大一些……” 沈湘雪也开始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胡诌些什么东西,大概是旁人听了都觉得难以理解的程度。 好在此刻,外头马声嘶鸣,马蹄渐弱,车也停靠在了一旁。 “世子,我们到了。” 程朔在外头答话。 沈湘雪挺直脊背,等着裴千衡下了马车,自己才随后起身。 却不料,她才扶着车身踩上小凳,便发觉眼前便是一个积了团水的小坑,若不是动作缓慢便踏了下去。 她还需要落了地才可打伞,自然不能一直在小凳上僵持着。 见程朔在一旁小声嘟囔了一声,随后有些抱歉地上前,似乎想来替她搭把手。 沈湘雪忙不迭地从小凳上跃身下去。 “哎——” 程朔的动作瞬时僵在一旁。 她本就未曾想过能跳过这个水坑,离平地并不近,因此也只是踩出了最深处,仍旧是溅湿了小片裙摆。 却不料她未曾站稳,身子前倾,手胡乱地向前抓了一下。 掌心抚过冰凉滑腻的布料,也不知自己摸到了何处,倒是借力使得自己稳定了身子。 随后才后知后觉,原来是在自己后腰处,被人轻轻揽住。 她立即像触及了烫手山芋一般撤了手,腰上的力度也渐渐松开。 “多谢世子。” 裴千衡一手撑着伞,一手缓缓收回。 程朔将伞递给沈湘雪。 沈湘雪接过便连忙起身告辞,随后提着稍沉的裙摆先一步离开。 唯有裴千衡在雨中驻足,垂眸注视前方,眸色淡淡。 他缓缓合拢适才恍惚间拢过她腰身的掌心,好似在回味些什么。 脑中恍然之间又想起了那枚绣着梨字的香囊。 分明只是无关紧要一事,但总觉得蹊跷。 ——姑娘的开销当真会这般大?需要到典当首饰的程度了么? 亦或是她的月钱被克扣了下来? 程朔在一旁轻声唤他,他面色无波,稍顿了顿,随后便顺阶而上,回了府。 到底适才也溅了些泥污在身,因此步履匆忙。 思绪却无端搅乱。 行到半途,他侧身,呼吸为之一滞,尽量用平缓的语气吩咐道: “你去探知下她的身量,去市集上裁制两件年青时兴些的衣裳,给她送去。” 程朔有些不解:“主子是说……” 虽是从话里听不出男女,但他此刻倒是很快理解了裴千衡的意指,“属下……明白。” “还有……”裴千衡神色一滞,“午后再去一趟聚合堂,询问店家她究竟典当去了何物,若是还在,便赎回来。” 程朔闻言,自然内心松快笑之。 大雨已歇,四方又被洗涤,灰蒙的天也乍亮起来。 沈湘雪回到房后,便将脏污的衣裙换了一身,随后便抬眼发现了自己收起的伞。 是裴千衡给她的。 但却未曾说明,是否来日要归还。 国公府自然不会缺这么一把伞,但倘若日后又要和世子扯上联络。 沈湘雪眉心蹙了蹙,今早询问她的话语犹在耳畔。 纸包不住火,她如今只想在府上暂比风头,来日再脱身离开。 断不能被任何人觉察出她的身份。 思来想去,沈湘雪还是决定即刻前往凌烟堂,将这伞归还,这样今后便一劳永逸,以免夜长梦多。 只是走到一半,她才想起自己房中仍有裴千衡的方巾还未归还。 还是来日一道再还为好。 沈湘雪止住脚步,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 恰逢程朔正好出现,在她身后不远处叫住了她。 “——沈姑娘。” 沈湘雪下意识回眸,低垂眼睫。 她淡淡道:“我是来还世子伞的。” 虽说她有倒戈之意,不过见程朔在此,心中略显宽松,将伞递上前:“那能否有劳您替我转交给世子。” 总比自己当面交还要好。 程朔见沈湘雪这便要离开,皱着眉头道:“不是
,沈姑娘——” 沈湘雪小声提醒,“程大哥,唤我湘雪便可,你我皆是一样的人。” 哪里会一样呢? 程朔看着被胡乱塞入怀中的伞,忽然福至心灵:与其自己把伞交给世子,换来他一阵冷漠的目光,倒不如本人亲自还好一些。 再说了,说不定他猜想的不赖呢? “是……湘雪姑娘,”程朔勉为其难地笑着,随后硬着头皮道,“不是我不愿意给你捎,而是世子说了,要你亲自归还。” 亲自? 还伞也需要这般吗? 瞧着程朔面色严肃,应当所言不虚。 脸上清浅的笑意顿住,她只得再度接回了伞,“好的,我知晓了。” 该来的,到底也躲不掉。只是她未曾料想,居然世子先前竟是早就特意嘱咐了下来。 顺着一路愁思,她很快到了凌烟堂。 只是在进房的那一瞬,到底还是涌现上了许多不安,浮于表面,却又被她很快隐去。 裴千衡在得知她求见的那一瞬,脸上的情绪难得表露地明显了些。 她为何主动来了? 沈湘雪抬脚上前,将伞放置在裴千衡面前的桌面上,平静道:“奴婢是来还世子伞的,今日多谢世子。” 原来只是这样。 裴千衡胸口缓缓起伏,只闻见一阵她上前时,身上的淡淡香气。 瞧着她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裙,身上衣料染上的香气倒是好闻。 沈湘雪也不知为何世子非要指明她亲自来归还,只是抬眼,谨慎地注视着座上的男子。 他却不露声色,迟迟未曾表露到底想询问自己何事。 所以,是要她先开口吗? 沈湘雪眉心微蹙,鼓着一点点陡然生出的勇气,淡淡道:“不知……世子的伤如今可好全了?” 就像釉面上的细碎裂纹一般,一瞬间情绪渲染开来,遍布全身。 裴千衡陡然侧过头。 目光沉沉地看向她。